第四章
因是帝后大婚当日,没过多久便有内侍过来传话说皇上有旨,令后妃改为明日再去给皇后请安,於是小心翼翼地等候皇后召见的后妃命妇们便都散了。
云妃回到庆云宫不多时,便有人通报秦嫔与苏才人求见,云妃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未曾细想便让人以她身体不适为由打发了。
宫里头这些女人无非就是如此,见不得别人好,总想着看别人不好过。
她不若秦嫔与苏才人,没有傲人家世在身後撑腰,却在品级上生生高出了她们那麽多,她们今日想看她笑话,也在情理之中。
脑海中忽然浮起先前那若隐若现的面容,熟悉的感觉又冒上了心头,云妃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翻了几页的书卷,那头鸢紫亦端了热茶进来。
见是她到来,云妃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鸢紫,你进宫这麽多年,可见过怡和长公主?」
「初进宫时倒有幸见过。」鸢紫想了想,道:「长公主虽受尽先帝后宠爱,待我们这些宫人却极为谦和有礼,这点与皇上倒极为相像。」
「是吗?」
见云妃漫不经心,鸢紫便住了口,放下茶水後便要出去,就在她的手触到门柄时,忽听云妃说道:「去备些礼物,晚些时候我们去飞鸾宫走一走吧。」
鸢紫一愣。
怡和长公主在生常安公主的时候难产,险些香消玉殒,故而时平日里皇帝以养病为由不让后妃去打扰她;秦嫔与苏才人也上门去探望过,却都被人挡了下来,众人之中,唯独云妃不曾上门求见过。
鸢紫回头看向云妃,见她又翻起了方才的书卷,模样极为沉静;跟在云妃身边这麽久,她依然猜不出云妃的心思……鸢紫在心头惦了惦,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晚些时候,云妃领着鸢紫上了飞鸾宫,一到那儿就被长歌给挡了下来,甚至连飞鸾宫的正殿都没能进;云妃入宫时日不算长,却也听说过怡和长公主身旁的女官秦长歌,当年秦氏姊妹在宫中可谓名动一时……但凡跟怡和长公主有关的,似乎都并不寻常。
长歌婉拒得极为委婉却也十分坚决,看情形是打定了注意不让云妃如愿;鸢紫有些不平,倒是云妃显得平和了许多,见主人无意见客,云妃也无意再纠缠,便带着鸢紫走了。
然後是热闹又极为寻常的一夜,夜宴之後百官散了场,热闹一时的宫里忽然静了下来,皇城的上空中燃放了整整一夜的焰火,绚丽的烟花一朵朵在空中炸开,像初春的花儿那般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若是在寻常的百姓家,闹洞房是省不了的,可帝王家的洞房,又有谁敢去闹?
年幼的景姮在这个夜里似乎特别有精神,琳琅抱着她站在院中看上空的焰火,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麽。
站在琳琅身侧的恒凌手中拎着一壶的美酒,边饮边笑,叹息道:「转眼,都不同啦。」
琳琅偏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我还记得你出嫁那年,皇城上空的焰火也是这般一朵接一朵,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焰火远不如现在多样。」
「阿姊记得当年的焰火,是否也记得当年的我?」恒凌有些微醺,靠向琳琅,语气中却藏着巨大的委屈……当年的她,哭得那麽委屈。
琳琅让人将怀中的景姮抱走,摒退了左右宫人,叹息一声,伸手抱住了恒凌,轻拍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慰着。
不单是恒凌想起了出嫁时的模样,琳琅亦想起,当年恒凌出嫁时,至少还有父皇母后看着,也有她看着;而她……但那年的她,出嫁时却什麽都没有,没有亲人的祝福,亦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平静到她如今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闻不悔的面容又浮上了她的脑海,她忽然忆起,那日她初听闻偌大的闻府在一夜之间付之灰烬时,心口那撕裂的疼;那疼痛感自始至终都没能离开她的脑海,就好比生景姮时难产,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般的记忆犹新。
恒凌觉得颈部一凉,似乎有什麽凉而稠的东西滴入了衣襟,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却十分的肯定,她说:「阿姊,你哭了。」
【第二章】
古人常说一醉解千愁,恒凌豪饮,自然是先醉倒的那个;琳琅的酒量亦不是很好,却不知为何,竟越喝越清醒。
伸手微微撩开恒凌散落在嘴畔的发丝,琳琅忍不住叹了口气。
恒凌自幼便跟在她身後玩耍,有什麽心事她一看便知,也才过了几个年头,如今她却什麽也看不出来了……这不长不短的几个年头,她过的日子与这皇城格格不入。
醉卧在桌上的恒凌忽然嘤咛一声,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麽,琳琅凑近些想听明白,却听得不真切;燕京的深秋之夜已然有些凉透,夜风自窗外袭来,夹杂着丝丝凉意,让琳琅微微混沌的思绪陡然又清明了几分。
「殿下。」长歌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何事?」琳琅未回头,反倒为自己斟了杯清酒。
长歌看了醉卧一旁的恒凌一眼,沉声道:「任将军来接恒凌公主回府了。」
琳琅闻言一阵,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沉默了片刻後,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朝寝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不打算见他吗?」长歌问。
「不了,领他进来将离离带走便是了;若问起,就说我已经歇下了。」琳琅头也不回,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目送她离去後,长歌方转身去将等候在外头的任子衡引了进来。
进屋之後,任子衡下意识扫了四周一眼,只见恒凌醉卧在旁,轻叹一声,上前去将她抱入怀中;恒凌在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睡得越发安稳。
「长歌,有劳了。」任子衡向她致谢。
「将军客气了,这不过是长歌分内之事。」长歌不动声色地盯着任子衡,在她的眼儿下见他潜意识地四下张望,她微微勾起嘴角,道:「早些时候殿下说有些倦了,知将军会来接恒凌公主便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此刻殿下怕早已歇下了。」
任子衡朝长歌报之一笑,沉默地抱着恒凌步了出去。
长歌跟随其後将他们送出了飞鸾宫,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後,正欲转身,就见到了徒步而来的曲莲,同为女官,她们的品级虽不相上下,但曲莲之於长歌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见来人是她,长歌有些欣喜,忙迎了上去,笑道:「莲姨,您怎麽来了?」
「原来是长歌呀。」曲莲抬高了手中的灯笼,见微弱的灯光映出了长歌明媚的面容後又放下了灯笼,笑道:「长公主可歇下了?」
「方才送走了恒凌公主,这会儿怕是歇下了。」长歌道:「莲姨怎麽这会儿还没歇着?」
曲莲拍了拍长歌的手,笑道:「这麽热闹的日子好多年不曾见到了,方才与曹侍中喝了些小酒,正打算回,不想见到了你……公主回来亦有些时日了,可惜一直无缘见到。」
长歌听出她话中的惆怅之意,稍稍敛了笑意,正色道:「莲姨不必郁结於心,殿下她不过是还未有归属感罢了。」
曲莲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之後才重重叹息一声,道:「长歌,你且莫过於执着了,前两日我整理屋子,竟翻出了从前妩歌喜爱的几本册子,待过几天妩歌忌日一道烧给她,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许是太久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妩歌」二字,曲莲的话让长歌的心隐隐作痛起来,浅浅的疼,却蚀骨焚心,她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口却生地卡住,无法言语;曲莲见此也不再多话,端正了手中的灯笼向前走了两步,方与长歌错身而过,便被长歌唤住。
「莲姨,那些册子能留给我吗?当年那场大火将妩歌的东西烧得一乾二净,那些怕是妩歌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了。」长歌的声音很轻:「兴许再过些年,大家都不记得这世上曾有个『秦妩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