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雪後初晴,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有如火烧一般,映得江边薄雪也呈淡淡红色,煞是好看。
胡满脚步蹒跚,在雪地中踟蹰而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鲜血,他是个恶名昭彰的江洋大盗,却在踩盘子的时候遭了算计,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被人围追三天三夜,脚下的那双软缎鞋子早被山上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冰冷钝痛,怕是冻伤了。
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於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
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摺子,没有火摺子,就意味着他就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交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得了。
胡满踉跄着走到江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入江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乾,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满眼中发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上,再无人迹,他弓着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後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涤,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
胡满脚步一顿,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麽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有那麽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着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就怕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随即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尾随他们。
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但天理昭彰,大盗的屍首最後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胡满想到这里,顿觉全身发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後又垂下的瞬间,胡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於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麽有诱惑力,他把心一横,壮着胆子走过去。
正好那位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蓦地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後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麽?」
胡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强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强盗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地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神清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後更增丽色。
胡满心头发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作不了主,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吹进去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强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吗?」
只听船帘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就和先前说话的虚弱男子的声音一样:「外面风冷,让他进来吧。」
颜淡转过头微微笑道:「请进来吧。」她撩起船帘,让胡满进去。
胡满眼力甚好,一眼就看清这双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软,绝不是练过武的手,甚至连粗活都没做过。船舱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颊上还带着点病态的淡红,有气无力地拱手,「请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来行礼了,失礼之处,请莫怪罪。」
胡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子客气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养两三日才能缓过来,可船上除了一个柔弱少女,便是一个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饱喝足,三两下就能将人轻易制住。
颜淡搬来一个软垫,请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热气弥漫的砂锅,胡满坐在垫子上,闻到砂锅里浮起的香气,腹中更饿,只有忍着,「两位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落脚?这一带颇不平静,附近响马山寨不少,这真是太危险了,唉。」
那位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见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几日,响马什麽的倒是没见过,却不能枉费了仁兄这般好心提醒,我们二人过了今晚便离开。」
胡满一眼瞧见对方束发的白玉簪子,通透无瑕,光泽温润,他经手的金银财宝不少,一看便知道这支簪子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跑来荒山野外赏雪,想来也是一介酸腐书生,出来作作几首小诗,念念几句酸词,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装出一副钦佩的神情,「这样的雪景,也只有公子这样的雅人才懂欣赏,不知公子大名,我这次脱险,回去一定为二位供起长生牌位。」
他话音刚落,只听颜淡「噗哧」一笑,只是一见自家公子看过来,连忙一吐舌头,竖起食指在唇上一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看着胡满,淡淡道:「在下余墨,这点小事,仁兄不必记在心中。」
胡满将余墨的名字念了几遍,确定江湖中没有这号人物。
外面的夕阳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渐浓,寒风呼呼,而船舱中的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安宁祥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颜淡拿起两块沾水的麻布,叠成厚厚的两块裹住手,将热气腾腾的砂锅端到矮桌上,只闻得香气扑鼻,砂锅犹自滚沸,冒着白泡,这是一锅鱼汤,炖得已有些时候,汤都微微泛白,鱼身白嫩,犹如凝脂。
胡满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见颜淡取了碗筷来,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鱼,放在他的面前,「请用。」然後再用杓子舀了半碗汤,跪坐在余墨身边,慢慢地吹着热气。
胡满两三下便将一碗汤都喝了个精光,连鱼刺也不顾,风卷残云一般把鱼肉也啃乾净了,食物下肚,终於不再腹中空空,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余墨却一口也咽不下去,颜淡舀出一小杓鱼汤来,耐心地吹去了热气,送到他嘴边,他还没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阵咳嗽,将鱼汤全部都咳出来。颜淡看来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断轻抚,语音温软:「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强,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过。」
余墨点点头,靠在软垫上不说话。
颜淡又舀汤给胡满,低声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满接过碗,「身子调养调养就会好,只是这个福气,是别人求不来的。」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打定注意,这个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这个少女,俏皮可爱、温柔体贴,还有一手好手艺,抓回家当小妾也不错。
用过晚饭,胡满突然道:「我在这里又吃又喝的,没什麽可回报二位,不如就讲一段故事出来听听。」
颜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余墨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一言不发。
胡满要说的故事是近来江湖中流传甚多的,也是最後一次试探对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绝不会没听说过。
「这个故事发生在青石镇上,一个穷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没钱埋,只好拉到乱坟岗胡乱埋了。那穷小子还有些孝心,觉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屍骨可能会被附近的野狗啃掉,於是用铁铲挖了个坑,挖着挖着,突然听见『喀』的一声,只见土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你猜是什麽?」
胡满故作神秘,只见颜淡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那是一只金子做的杯子,已经扁了一块,穷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时就挖出几块蝶形的玉璧来。他没见过值钱的东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换取不少银子,他捧着这些宝贝跑回家,连老爹的屍首也不管了。他挖到宝贝的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也渐渐传到别的地方去,不少人闻风而来,想找那个穷小子问话,推门进去却吓了一跳!你猜这又是怎麽了?」
颜淡还是摇头,「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