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娅妮(下)
骑兵们已距离很近,娅妮能看见领队铁盔之下的警惕面容。她想起刚才那三个士兵的死相,不禁浑身一哆嗦。他们都还是年轻的小伙子,摘下面罩会对着心怡的姑娘傻笑,或者像海佛里那样递上一束娇艳的玫瑰花。但无论怎样,在这座安宁的城市里,他们都不该得到那样可怜的下场。
夜色灰朦,月儿弯弯。脏水河床里堆积着腐败的秽物,伴随着涓涓流动的污泥浊水,一丝丝恶臭的气味儿飘进空气中。那些尸体会掀起这座城市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而这些“精锐护卫”又会如何呢?他们也会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吗?娅妮不敢想。
桑利用拇指将直刀悄悄推出鞘,磨音窸窸有声。一场杀戮的盛宴即将开席。可就在这时候,马背上的女孩儿转身了向后,突然环住他的脖子。
“喂?你…你在干什么呢?”桑利目瞪口呆,停止了动作,看着她把自己的脚扣在他宽大的后腰上。
“不要,”她讨厌这个人,但别无他法。无限靠近他的脸,闻着他嘴里发出的浓重酒气,“求你放过他们,行行好吧!不要再杀人了…我,我保证会听你的话!”她几乎忘记了自己都是怎么跟母亲撒娇的,也忘记了母亲完完整整的样子。
她的眼神天真无邪,半巨人不由得愕住,直刀变得有几万斤那么重。两条洁白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脖子,妙曼的双腿夹紧了他的腰。桑利五尺长的宽刀只从鞘里拔出了几寸,手臂僵硬地顿在半空中。娅妮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惊讶、恼怒,甚至是羞愤,没了那种凶恶,甚至是讨人厌的自鸣得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趁着他还在发呆,又用力地亲了他的脸。每天早晨她都这样亲老爹…还有母亲,母亲总是边亲吻她边呵腰上的痒,她记起来了。
“求你…”口水粘在他的脸上。娅妮就像小婴儿一样被抱在半巨人的怀里,用鼻子贴着他的鼻子,意图挡住他的视线,还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我…我们走吧,我们走,不要再杀人了,女神肯定会赞誉你的慈悲…”她害怕极了,用脚不住地踢着黑锋,但黑锋只是充耳不闻。
“别这样!”酥软的唇瓣对桑利来说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把他刺得周身发钝,“快醒醒!你这蠢孩子,你的怜悯无法施予他们,他们已不再是活人了!”
那表情并非是警惕,而是扭曲。为首的骑兵策动马匹,剑扬而出,重重朝着面前劈落而下。黑锋警觉,蹄下漾步,但圣殿武士终究不同于等闲,重剑准狠落下,桑利避无可避。
但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抬起右手隔住重剑。他怀中的娅妮也觉得身体一震。
猛烈的痛觉撕扯着他的神经,刃下的皮肤激起斑驳的血点。另一个幻影冲来,向他前胸扫出一剑;第三个人用火铳矛刺向他的大腿;第四个一剑刺中他的腿。他展开手臂将娅妮抓在左手,平放在身侧,就像兔子被抓住了耳朵,傻傻的悬在了空中。
夜空中传来一声少女的哭喊,哀哀欲绝。第五个人的剑结结实实砍在桑利的后脑,他左手握着娅妮的后衣领,人差点从马鞍上摔下去。黑锋没有被吓到,只是踉跄了几步。冰冷的剑锋再次袭来,等第六个人凑过来的时候,他不能再等。
长刀如冰,未现寒刃已溅血影,拔出时快,数不清的胳膊还有头颅“呼哧”几下,纷纷砸落在地上,鲜血再次染红了他的袖口。
“事已至此,”火把照亮桑利的脸,那些无主的马儿受到了惊吓而奔离,“小妹妹,你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血液顺着褐色的衣领染红他的胸膛,不仅仅是他的血,还有地上分辨不清的肉堆碎裂时飞洒的污点。
娅妮流着眼泪,没有勇气转过头,而是盯着伤痕累累的桑利,那种复杂的歉意难以言表。他替她挨下了那一剑,肚子上有一条比她胳膊还宽长的伤痕,却未溢出鲜血。
她明明看见那把长剑砍向他的脑袋…可他毫无痛色。他是怪物吗?“你,你受伤了…你没事吧?”声音里隐藏不住的是颤抖。
“按理说,”桑利没有回答,而是冷静地陈述,“一个整编小队的士兵,在发现威胁之后的流程是仗剑责问,而不是拔剑相向,”他把娅妮重新拉回怀里,撺动缰绳,“如果情况不妙,或说敌势难抵,衔位最低的人必须暂时脱离战斗,前往郡队敲响大营的集钟,”他手指东侧,“这是巡夜人的规矩,千百年来如此,但他们没有,”他收起了腥红的长刀,“知道为什么吗,口水小妹?”
“我,我…我不知道!”她非常羞愧,而且自责。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但心里已经一清二楚。第二名骑士那一剑是砍向自己来的,想把她从中间劈成两半。他们是金甲卫士,暗影中的黎明,妇孺的守护神,他们理应保护女士,不是吗?可刚才那人竟想杀了她。
她根本想不通,也不敢想到底是为什么。
桑利告诉了她答案。“你真是个蠢妞,这些人已经死去多时。我告诉过你,我杀掉只是他们的尸首,”他捋顺娅妮的头发,“我承认这些人是可怜的家伙,但他们早就死了。任何人只要中了背誓者的‘幻音之触’,都会变成脑袋里空有幻觉的尸体,不管你如何去怜悯他们,都不会改变他们想杀死你的欲望!唯一的办法就是敲开他们的脑袋,因为脑袋会号令他们肢体的行动。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埋葬他们的痛苦。”
“这…这难道是魔法吗?”这一定是假的,她根本就不信。可她知道他并非是夸夸其谈,她亲眼能见。火光之下,这些人死得透彻,脸色却与新死之人不同。他们的皮肤苍白如羊脂,皮表下的血管,更像是黑潭中的涟漪。他们在腐败中行走,只要肉体还未灭却,就不会停止步伐。
“逆转自然的力量,”他并不否认,“他们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而已,就算是魔法,也是实实在在的黑巫术。好了,这下你全都明白了,我们得赶紧走,在你老爹发现之前尽快离开这儿。否则我不确定你再‘叛变’的时候,我还有没有命在,哼…这种‘美童计’,亏你这毛娃娃能想的出来,唉!”
我不懂,也不明白…她用力绞住自己的喉咙防止吐出来,但眼神却不离开那团脚下最近的模糊肉球。那双眸子,迷蒙而斑驳的颜色,足以说明一切。梦,这只是一场噩梦。但娅妮心想,假如是梦的话,为何胃里会不住地翻腾呢?
“他们…他们为什么会被‘操纵’?是谁在操纵他们?”她按住胸口,想让里面的东西停止抽搐,“究竟是谁?而我,我又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会想杀掉我?为什么?”
“犯错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出生,但他根本说不出口。“能对人施下‘心蛊’,或者‘幻音’的人,往往都是‘精神力量’非常强大的家伙…而这种能力,本是源自于‘圣地’的传授,”他闻了闻娅妮的头发,“嗯…圣地是世界秩序的轴心,从创世之初就一直存在。圣地的神职们又被称为‘贤者’,而每位贤者都有属于自己的传人,他们被称为‘圣徒’。在贤者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圣徒则会继承师辈的衣钵,成为新的贤者。”
“我知道‘圣徒’,可我一直以为那是故事里才有的东西,法兰奈尔曾经就是一名圣徒…”荒野与道路之神,法兰奈尔。在他成为神之前,歌谣里说唱着他曾是普通人类的故事。“那是…是‘圣徒’杀了这…这些士兵,是吗?”血腥的气味儿,混杂着脏水河里的气息,令人作呕。散落在地上的肢体,像一副诡异的拼画,这些血与骨,让娅妮心有余悸。
“你这么讲也没错,”桑利眼中掠过一丝寒芒,“但身为‘圣徒’,违逆了自然与生命的古老禁忌,把自己奉献给黑暗,就不配为‘圣徒’。他们堕落成了‘背誓者’,成为一群游曳在暗影中的小丑。背弃誓言的人,要面对秩序的制裁,因为他们选择背离女神,藏匿在西土世界的暗影里,操弄着血腥与恐惧。他们的存在就是对所有人的罪恶…那群家伙,总是在毁灭他人所爱的东西。”
“他们杀死了许多的士兵…”当她直视死亡,脑海中总是出现着母亲的样子。这些人呢?他们也有亲人,母亲、妻子,甚至还有孩子。他们的亲人又会怎样面对他们的离去?“他们好残忍啊!这些‘背誓者’都在什么地方?他们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不抓住他们!”
“任何地方,”“他们一向善于隐藏。可能在哪个农场收地,或者是在哪个酒馆喂驴…他们会穿华丽或者粗糙的衣服,甚至是趾高气扬的铁鸦军甲呢。背誓者善于伪装。他们在暗影中编织痛苦,从不为他人所知。唯一能分辨他们的方式,就是手指。”
“手指?”
“对,这是永远不能改变的东西。”桑利伸出了粗大的拇指,上面环绕着一条蛇似的图案。
娅妮不解,“那…他们不能自己教出新的‘背誓者’吗?”
“绝无可能。”桑利的回答很肯定。
“你也是一位圣徒吗?”她又问。
“我啊,”桑利爽朗地笑了,“我这一辈子做什么都是‘一半儿一半儿’,只能算是半个圣徒吧?”
“为什么呀…”
“就算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嗯,可能是我六根未净吧…”
“可我呢?他们为什么想加害我?我什么都没做过…”她只想躲进父亲的怀抱,挠着他的胡子茬,“我好思念父亲。这么说,父亲也是一名圣徒吗?父亲也能保护我,你放我走,好不好?”
“那种可不能成为圣徒…他跟你一样,是‘诅咒世家’的传人罢了。”为什么她们总是会选择卢斯呢?为什么她是卢斯的女儿。他自言自语,口中喃喃,“是吗,你也厌倦我了,对吗?”
不,不是这样。可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不,不是的!”娅妮神色愧疚,“是我…我误会了你,你救了我,我应该感激你才对…”
“追杀你的人在应该这儿潜伏很久了,”桑利撇撇嘴,看来他已经变成“好人”了,他的人生总是在习惯这样的过程,“但他们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忍不住去摸摸娅妮的头发,“除非是跟着我找到你。但他们又不愿意跟我硬碰硬,只能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手段来试探。正如你所见,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人,不应受到如此恶毒的诅咒,灵魂的折磨。”
娅妮已经没那么讨厌他了。但还是不喜欢他的大脏手,“为什么呢?他们到底想抓住我做什么呀?”
对于这个问题,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口,成了他的难题。“除了你父亲,你就是最后的瑞文。只要能抓住你,‘沙巴拉尔’就不再是秘密。”
“那是什么?什么‘秘密’?什么是‘沙巴拉尔’,是我们家族的宝贝吗?可我从未听说过啊…”他说“诅咒的家族”,到底是什么诅咒?娅妮撅着嘴,在马背上轻轻荡起腿,“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来抓我呢?是不敢去抓父亲吧…”
“他们当然得抓你!”桑利露出一抹愠怒之色,毫无征兆。“那种东西…为何不问问你的父亲呢?问问他,接二连三地做出愚不可及的事是什么感觉?”
“我不明白…”她看着桑利有些生气的脸,不知所措。
“你当然不明白,”她的问题太多了,怎么回答的完呢?桑利望着侧坐在马背上的美丽女孩儿,语气变得温柔了起来,“我只明白,你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儿。放心吧,孩子,我会保护你的。”
“你叫什么名字?”
“桑利。你呢?小妹妹。”
“我叫娅妮…”
“你的名字跟你一样可爱。”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