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蜀山旧事记
第13章蜀山旧事记
硝烟散去,一个巨坑凭空出现,四周桌椅被掀翻了大半。众门派也都灰头土脸,不少弟子从地上爬起,个别掌门内力浑厚,没有被掀翻,强行屹立抵抗外力,想来也内伤得紧。
千岁忧第一时间将自己清洁完毕,愤愤然指责于我:“慕小微!为什么就你没倒,还坐得这么稳当!”
唐掌门被弟子扶起后,也钦佩地望于我:“慕师兄果然不同凡响!”
我把徒弟从地上拉起来后,一手指向脚边威风凛凛的旺财,解释道:“因为有旺财替我挡了。”方才变故须臾之间,旺财感觉敏锐,直接跃身挡在我身前,承担了部分冲击力。
旺财得知我在夸它,顿时斗志昂扬,挺胸摇尾,坦然接受众人转而倾慕它的目光,并将脑袋蹭到我手下,求抚摸。
我从善如流摸着它的狐狸头,感慨:“皮糙肉厚就是好。”
旺财卷起尾巴就抽到了我手上,怒而扭头。
我这坐骑的脾气同它功力一般的大,旺财乃是只被我带着修行了不少年的狐狸,虽然确实皮毛厚实些,但也厚不过那些掌门的内功,它挺身挡住火力冲击,我只让它挡了一小半。
在场各派受这次连累冲击的不少,纷纷将怒意指向了青龙帮。
铁青着脸的龙帮主冷哼一声,大义灭亲,将自家不成器专惹祸的少主踹了出去,接受众人目光的审判。
“叶城主,诸位掌门!龙某管教不严,逆子鲁莽行事,不知轻重,竟动了霹雳雷,险酿大祸!这畜生就交由诸位惩处,龙某不管了!”
眼见庇护没了,犹带伤的龙少主顿时慌了,当即跪倒其父跟前,涕泪交加悔恨不已:“爹!儿子错了!但儿子若不用霹雳堂绝杀,怎可能将那妖邪诛杀!眼看人家一唱一和故意用正派功法遮掩魔道行迹,丝毫不露当初打伤儿子和方才弹压父亲的手段,人前伪装得滴水不漏,儿子要从何处伸冤?即便儿子受折辱事小,但任由这几名妖邪猖狂,为祸武林,贻害无穷事大啊!”
“住口!武林的事,轮不到你插嘴!霹雳堂绝杀岂可轻易动用?伤到无辜江湖朋友怎么办?”龙帮主正义凛然怒斥。
“儿子自然有分寸,在场可有一人受伤?都说霹雳堂雷火,一出便是绝杀,竟然有人以一己之力将绝杀化为乌有,怎么可能!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功力?根本非人力可为!儿子不明白!”龙少主梗着脖子情真意切道。
“龙少主言之有理!”有人附和,“中原诸派无一不对霹雳堂忌惮几分,便是因其镇堂雷火具霹雳之威,寻常人难以与之抗衡。”
“那怎么回事?龙少主的霹雳弹是打向珞珈山方向,谁给化解的?”
“确切的说,霹雳弹是打向方才舞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的剑法不是号称是她师父创的么,替小姑娘解生死之局的,还能是谁?”
“居然能化解霹雳雷火,正道中有这样的人?若非正道中人,那么……”
“那就是魔教中人!”
一语惊四座,仿佛证据确凿一般,当下众人便一致有了定论。
幸甚至哉,我又被诸多目光盯成了筛子。
天玑一手捏拳,就要挺身而出,我将她按住。唐掌门也拔剑要出,我向她摇头。千岁忧开始挽袖子,“慕小微,看来我为你献身的时候到了。”
“不必。”我将他制止,“你这娇躯斤两不足。”
“老子是虎躯!你才娇躯,你全家都娇躯!”
于是,在他们以为我阻止了他们是打算自己出手的时候,我纯良地坐着了没动。
“师父,他们说我是魔教没事,可他们说你,我不原谅他们!”气鼓鼓的天玑依旧筹谋动手,企图以武力解决。
我看了看她鼓起的脸颊,“小小年纪不要这么迂腐,魔道、正道,不过一个称呼。他们说为师是魔教中人,为师又不会掉块肉。”
“可是……”小徒弟委屈地望我。
可是我不搭理污蔑之言,旁人却不会放过。
“唐掌门,我若此时告辞,不会失礼吧?”叹口气,我征询道。
“当然不会!”唐掌门一愣之后,点头同意,“我们同你一起走,这个武林大会我们不开了!”
千岁忧应声赞同:“性别不同,如何相爱,三观不合,怎么开会。我们走!”
我从长老椅中起身,领着徒弟和旺财,同唐掌门一起率着珞珈山弟子们往场中走。
忽然,身后“喀拉”数声,再“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毁塌。众人回头一看,见是我那把长老椅,正夭折得摧枯拉朽,塌作一堆待用的柴禾。
“这……”唐掌门惊愕。
“慕小微你是在用生命坐凳子啊!”千岁忧感叹。
“师父你……没事吧……”天玑蹙起眉尖,一脸担忧。
“无事,为师不过是将一部分霹雳雷的冲击转化到了椅子上,以及……”我一句话没说完,又闻身后一阵喀拉喀拉响,众人再看,一排木犀树仿佛被霹雳肆虐过,横倒一片。我接着道,“以及那排树上。”
众人:“……”
这番动静倒是惊得诸派草木皆兵,剑拔弩张。
“……”唐渡只遥遥对叶凤萧道,“叶城主,鄙派事务繁多,不便久待,就此告辞。”
叶凤萧俊朗的脸上明显染有不快之色,“是什么促使唐掌门急着离开,不由令人怀疑。再者,我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唐掌门同样不悦地挑眉:“哦,你要如何?”
“魔教妖孽留下!”有人出声。
唐掌门神态轻松,转身便走,“那我们珞珈山可以走了,反正不干我们的事。”珞珈山众弟子跟着掌门一起走向点将台入口。
“哪里走!”身后一声厉斥,便闻风声飒飒,直袭我后心。
陡然间,有外力插入阻拦,气流瞬间凝聚,扑向追袭者。嘭的一声巨响,气流顿散。我回身便见天玑又使手印秘法,因仓促出手,轻易便被追袭来的龙帮主五指化龙爪功法给破解。旋即,龙爪为钩,厉光闪过,直取天玑丹田。
我一指剑气弹出,直奔龙爪,眼看将逆转危局,不防凭空横出一把剑,阻了我一团剑气,虽未能挡住十分,也消去了三分,更要紧的是拖延了一个瞬间。兔起鹘落,危局已成。天玑被龙爪打中,飞了出去摔倒十几丈外,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这妖女方才使的是曼荼罗大手印!”龙帮主如获至宝,高声疾呼,声如洪钟,笼罩当场,引起哗然一片。
“须弥宫?!”
“她就是传世灵童?!”
“快将这魔域妖女拿下!”
众派弟子倾巢而出,如决堤洪流,层层叠叠涌向天玑,困了个水泄不通。
叶凤萧愣住,唐掌门同珞珈山弟子也都愣住。旺财暴躁不安,千岁忧一脸焦急,急忙寻我。
我压着视线看向方才阻拦我一击的人,正是君山掌门温道子,手握佩剑,虎口被震裂,渗出血丝,在我视线中面色渐白,步步后退,其身后不远处,是九嶷掌门卓紫阳,正暗运内力,准备随时接应,或自卫?
我袖口微动,温道子尚未退到第三步,人已飞起,撞向身后卓紫阳,二人直飞几十丈,重重摔下,吐血不止。
这厢的变故,引起部分人警觉,尤其是密切关注我一举一动的龙帮主。我如他所愿,步步朝他走去,青龙帮弟子急忙后退寻找庇护之所,那龙少主也不例外。
抬袖展开手心,一条木犀枝从顿起的疾风中飞来,我握住一端,不紧不慢演了一式天外飞仙,花枝如九霄青龙旖旎腾空,浓墨重彩一尾扫向龙帮主丹田,他欲拿手来挡,却根本追不上花枝的速度,被抽了个正着,一汪血自丹田涌出口角,狂喷而出。
枝条回龙摆尾,疾走龙行,花影纷纷,将喷薄而出的丹田血滴滴点染承接,不落一滴入土。青青枝条已染就一身秾艳妖红,如地狱红莲业火。龙帮主面色灰白,周围众人亦是。地狱莲花盛放,吞吐火舌,凌空再起!
“他、他要赶尽杀绝……谁救救我爹……”龙少主缩在人群后,疾声求救。
“慕师兄手下留情!”唐掌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犹带颤音。
只有千岁忧闭着嘴,一言不发。
龙帮主知求人不如求己,双手蕴满力道,十指化作龙爪,运起青龙帮化龙大法,企图先发制人,不待花枝落下,龙爪纷纭,龙威震怒,排山倒海扑来。
我看了眼艳红花枝,此亦龙,彼亦龙。我缓步一让,避过山海龙影,手腕一抖,红枝奔腾而起,破山河,镇怒海,碎龙影,破解其化龙大法,不过一息时间。
屏障全无,龙帮主再度面色惨白,也只有听天由命束手就擒,却终有不甘:“你……究竟是……”
我毫无表情,眼中只有枝条花叶如影随形,指间化力,怒龙摆尾,追袭对方!
忽然一个身影介入,出手极快,携了浑厚功力,抽剑斩枝叶,手起剑落,只有破空声。我已将花枝甩手而出,怒龙腾空,层层缠绕,将龙帮主捆作一团,粽子一般飞向青龙帮。
抽剑之人愕然,“先生究竟是……”
“叶城主说老夫是魔教老夫就是魔教。”不睬他,我转身朝围困天玑所在走去。
那处扼守已是人山人海,见我步步走近,仿佛如临大敌。
“困住他!”咬牙切齿,是人群之后的龙少主。
“如此邪魔外道,将他拿下!”有人不忿。
见自家掌门未发收兵令,一队英勇的先锋,架起刀剑,便朝我冲了过来。
肺腑牵动,我抬袖掩唇咳嗽一声,自叹果然是老了。蓄力一挥衣袖,疾风顿生,腥风血雨花落幽香,席卷冲锋陷阵的众派弟子,立扑一片。
眼见先锋一个水花没起就扑街,第二梯队的弟子便有些畏畏缩缩,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观望。而趁他们不备,自后方突袭的,自然是千岁忧与旺财。后方骚乱起,众弟子便陷入前后被包抄的境地,惊慌混乱,厮杀凌乱。
无法坐视自家弟子团灭的众掌门,再也坐不住,决定要联袂剿魔头。
齐奔我而来。
“谁敢对蜀山掌门不敬?!”
一道震怒嗓音破空而来,仿佛一条锁链,锁住了某个时空,镇住了所有生灵,僵化了一众掌门。点将台上闯入一帮青衣弟子,肃穆威严,步伐齐整,纶巾摇摇,道衣飘飘,剑穗招招。齐聚点将台,彷如天降仙童,气质清冷,无号令却能统一跪地低头拜叩,整齐划一。
“弟子恭祝掌门千秋!蜀山剑派恭迎掌门回山!闲杂人等退散!”
僵住了的众人被激起了怒气,但在蜀山二字前,谁也不敢造次。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避的就是蜀山,背后议的就是蜀山的不仁不义,谁曾想到,竟会有蜀山弟子前来搅局,叫他们闲杂人等,还要求退散。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要忍。
“那个,麻烦问下,蜀山掌门是?”唐渡不死心地斗胆一问。
跪在地上的一个青衣弟子抬起头,冷冷地看她一眼,“我派掌门,天下独步,你不知道?”
“难道是慕太微?”叶凤萧脱口而出,但在他脱口的一瞬间,所以蜀山弟子都抬头冷冷地盯着他,便赶紧改口,“抱歉,在下是说,慕先生?”
目下无尘的蜀山弟子们都没有搭理他,继续垂头跪着不动。
“喂,慕小微你装什么死?都法驾中原了,还不赶紧带着这帮小崽子们一统江湖,寿与天齐!难道还要我等跪接?”趁乱攻入后方包围圈的千岁忧,扶着天玑靠在旺财身上,顺便给她疗伤,还不忘给我隔空喊话。
经他这么一吆喝,众人不明白也明白了,预备围攻我的掌门们,时运不济地溃散了。
我便在八方震撼、震颤、震惊、惊疑、惊恐、惊悚等目光中,走出了形同虚设的围攻圈,两旁人众自动让开。
我对着一个也不认识的弟子们道:“你们如何得知我在这里,谁让你们来的?”
跪在前排的一个弟子答道:“回掌门,是饮冰长老吩咐弟子们务必到江陵迎回掌门,说有要事相商。”
话音刚落,另一个弟子立即接着道:“长老嘱咐,掌门必然会随意打发我们然后自己走掉,若迎不回掌门,弟子们便一个不留地去刑堂领七十二酷刑严罚。”
听完这番威胁论,我不得不感叹小师妹的手段永远是那么的直接狠辣,黑锅永远是别人背,黑人也黑得直接明了。
“那你们去领罚吧。”我淡淡挥手,转身要走。
孤高冷傲的弟子们俱都僵住,忽然一个谁从地上冲起来,直扑向我脚边,扯住我衣摆拽入怀中,大嚎:“师叔祖!你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哇!”
这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将方才一切清冷孤高气质一笔抹杀,令人为之侧目。
我看这极尽悲痛的弟子有些眼熟,“你……”
“师叔祖还记得兰若呀!”她拿着我衣摆将脸上嚎出的泪痕囫囵擦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哦,是你。”我缓缓侧身,欲将衣摆退出她势力范围,不想却被她再度捉住。
“师叔祖!您忍心兰若去刑堂领罚……”小侄徒孙执着地将我牵住,忽然一道外力打来,正中她手上,亦将她整个弹开,“啊——师叔祖有人暗算我——”
我朝那道外力来的方向看去,天玑站在一旁,惨白着一张脸,嘴角血丝仍在,发丝也散乱地垂在肩头,衣上犹带尘灰色,都这个样子了还乱使真元。不过说来,在我身边还没能护得她周全,很是愧疚。
“过来。”我向她伸出手。
天玑迟疑了一下,还是挪动了步子,低着头缓缓走过来,仿佛做错了事。待她走近,拿起她手腕,以内力探入,好在原本她体内就有一股强大真元潜伏,遇外力自动护主,因此这伤受得不太深,并未损伤根基。大约当众落败才是最打击她的。
放了她手腕,我收回手,趁机必须教训一下,看着她语气转厉:“是不是给你说过,不要再使手印,不要轻易对人出手,你哪回听了?”
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眶里滚动一颗晶莹的东西。
我语气不自觉又转软:“知道你是为了护我,但你觉得为师当真需要你出手来护?是不是平日里你觉得为师太不中用,才需要徒弟拿命来拼?”
她定定看着我,还是不说话,双眼里泪珠滚来滚去,仿佛藏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言语。
我无奈,语气进一步缓和,随和,柔和,“所以方才为师只演了一式,让你看见,为师滴血不沾身便将那龙帮主捆成了粽子。”
原想逗她一笑,不想她竟哽咽住,“可我看见师父咳了一下,师父身体不好……”
世上最伤情的莫过于被徒弟一言戳穿真相。连点掩饰都不给我留。
“师叔祖!”旁观了片刻的兰若卷土重来,小心翼翼瞅着,“她是?”
“她叫天玑,是我徒弟,你们叫她师叔吧。”我简单介绍一下,朝还跪着不动的蜀山弟子们开了恩,“都起来吧,我们稍后再议。”
“多谢掌门!见过小师叔!”仙童们得了大赦,整齐划一地起身,不见丝毫跪久后的凝滞,果然还是有些修炼。
“小师叔好!”兰若立即服小。
天玑偏过脸去,不知是不想让人看见落泪丢脸的样子,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将一干掌门同江陵城主晾了许久,也差不多了,我回身捕捉了城主尴尬的身影,“叶城主。”
“慕、慕掌门……”叶凤萧收回凝在天玑身上的视线,转向我,抱拳道,“叶某同在场各位不知先生便是蜀山慕掌门,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既然江湖众位英雄都在,老夫便说一言。”我扫过点将台数百人,对上他们或愤慨或犹疑的目光,缓声道,“须弥宫已不复存在,宫中少主现已拜入老夫门下,从此再无须弥宫转世灵童,唯有我慕太微亲传弟子天玑,谁若再称她一声妖女,我慕太微定亲自登门讨教。”
点将台上一片鸦雀无声。
蜀山掌门碾压全场的气势之下,大约没人敢有异议。
见没人吱声,我续道:“即便有人心存不忿,即便有人道我长短,即便有人责我狂妄,收天玑为关门弟子,不涉蜀山,只我慕太微私人之事,且允她终岁平安,逍遥一世。慕太微所允之事,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静默一片中夹杂着目瞪口呆。
还是没人有议,索性我便话唠到底:“当然,先前打伤老夫弟子的,限令三日内上蜀山刑堂领罚,并缴丹药罚银霹雳雷火若干,过期不候,一律作违约论处,彼时自有蜀山长老登门封山。”
一片抽气声。
千岁忧都不禁对我侧目。唐掌门三观碎裂。江陵城主作壁上观。青龙帮忍气吞声夹紧尾巴不敢吭声。九嶷派,君山派,早将自己藏于人后不露身影。
天玑则是一开始就不知该以什么表情付诸面上,眉目深邃,神思跌宕,既非纯粹的震惊,也非纯粹的欢喜,仿佛陷入一种旁人无法得解的情绪中,兀自沉沦。
蜀山弟子们齐站我身后,配合着释放威压,武林第一派的架势与气场十足。
诸多反应收入眼底,既然已放言,自然就要做得彻底,我不紧不慢道:“诸位大概对蜀山存有偏见,蜀山自建派之日起,便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从不仗势欺人,凌虐弱小,不过是得武林信任,推选为正道之首,自然是要负起武林一份大任。”
江陵城主面上挤出一点表情,应和:“慕掌门说得是。”
我继续诚恳道:“所以老夫的意思是,你们召开武林大会,剔除蜀山此举,是否有些……”
“非常不妥,太欠考虑!”附和声众。
“因此……”我拖着尾音。
“我等三日内自会上蜀山领罚!”
“愿意交钱!”
“缴纳我派全部丹药!”
七嘴八舌一片后,我只好打断:“老夫怎么会是那个意思,蜀山岂会强人所难,你们不要误会。唔,期限可以放宽到五日。”
又是完全没有异议。
诸事交代完毕,我最后对众派道:“至于拜月教涉足中原一事,魔教进犯,蜀山自然不会坐视。老夫云游至此,为的便是追查拜月教主行踪,各位若有线索,还请告之,若无他事,老夫便告辞了。”
对于我终于要走掉,自然无人阻拦或挽留,纷纷立定目送。召来旺财,暂为天玑坐骑,我便率着众弟子,走下了点将台。
“慕小微等等我——”千岁忧不顾风度地追来。
即将追上时,几名弟子拔剑将他一挡。我示意弟子们撤剑,放他过来。
“慕小微你们蜀山还缺长老么,我觉得自己可以应聘一下,真的!嗳,你听我说——”
我早闪身出了百步远。
客栈里,唐掌门倾囊相赠了疗伤丹药,我转手给了天玑,嘱咐她吃下,并给她再次看了脉象,这才放心。接着我便在房中召来兰若问话。
“师叔祖。”一入房门,便直奔桌边倒茶,殷勤伺候的侄徒孙,怎么看怎么像有阴谋。
我接过沏好的茶,示意:“坐吧。”
“师叔祖在上,弟子不敢。”兰若垂手侍立,并垂下眼。
当初在花家别墅对我持剑相向的野丫头,如今乖巧地像个家养丫头,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说吧,饮冰究竟有什么事非要我回蜀山商量。”我尽量言简意赅。
“这个,师叔祖回去了就知道了。”兰若言辞闪烁,显然是想要遮掩什么。
我只怕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闭目放出神识感应,确保四周无人,隔墙无耳,这才沉沉开口:“说,是不是代掌门出事了?”
兰若惊惧抬头,“师叔祖果然被你猜中!”
蜀山事务,第一个掌管的便是飘涯子,饮冰就算有事情也会同飘涯子相商,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何况,我同飘涯子约定查访拜月教主踪迹,便是默认了我无需回蜀山。如今饮冰召我回去,必是飘涯子这里出了变故。但他堂堂代掌门,几乎同掌门无异,功法颇高,江湖中少有敌手,怎会有人危及到他?
我便又生了个极不好的预感,蹙眉问:“别是飘涯子的问题出在拜月教吧?”
兰若简直要跪:“师叔祖果然又被你猜中!”
“还要老夫继续猜下去么?”我看她一眼。
被我一眼盯得心虚的侄徒孙终于决定坦白,道明原委。
原来拜月教主给武林诸派分发了拜月帖后,另给蜀山送去了一张故人帖,号称此次进驻中原的缘起皆因故人二字,并约蜀山掌门相见。一直以来行事隐蔽的拜月教主居然明里相约,不知有何阴谋。但蜀山追查拜月教费尽心力,眼见机会在前,自然不会放过。飘涯子身为代掌门,自然就去赴约了。
听到这里,我打断:“飘涯子岂会单刀赴会,何况敌明我暗,状况不明。”
“师叔祖果然又被你猜中!”已形成口头禅的兰若解释道,“代掌门其实也比较谨慎,他自己并没有去赴约,反而在离约定地点的三里外候着消息。派去赴约的是蜀山一代大弟子元白小师叔。”
我不好多做评价,只问一句:“这个小师叔功法如何?”
“很厉害的哟!”兰若连比带划,口气惊叹,“我们蜀山的大弟子,代掌门的亲传大弟子,据说已深得蜀山功法真传,蜀山剑法造诣颇深!”
然后便是这个颇有造诣颇有前途的元白同他师父飘涯子一道失踪,再无消息。
“师叔祖,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兰若慨叹着,拿眼小心翼翼瞅着我。
我灌了口茶,“这些话,也是饮冰长老交代你在老夫不愿回山的情况下说的?”
“……是。”兰若忐忑地小下声去,“长老说师叔祖即便不回去,也不会对蜀山此劫袖手不管……”
我垂眼看杯中叶片深浅沉浮,袅袅冉起氤氲水汽,蒸腾起一脉茶香,悠悠散入无边虚空。
天承灵脉,地载蜀山,十二峰屹立云间,山巅终岁积雪不化,有仙鹤青松为伴,亦有缥缈仙家遗事。
旖旎山道上,云雾渺渺中勾勒出一人身形,道衣征尘杂露痕,青丝纠缠纯阳巾。
伴在其身亦步亦趋一个小孩,山路难行,更何况蜀道之难,小孩一身小衣半湿透,手心攥着道人衣摆片刻不敢松手,依旧行得磕绊。
步伐本就不快,特意配合小孩节奏的道人低头一看,摇了摇头,索性弯腰一把将小孩抱入怀里。
小孩陡然间跌落一个温暖的所在,惶恐不安地想要抽离一点距离——自己衣衫已湿。
道人挥起拂尘,足下生风,将个蜀道行得如履平地,奇崛断崖处,足点叶尖,便纵身横渡,神行险峰若等闲。山风呼啸过耳畔,云雾出岫在眼底,乍现乍隐,身置仙境,才知人间亦有仙府。小孩心底已被震撼充盈,这是他的旅途,与归途。
山涧忽起一阵鹤唳,直冲云霄,继而鹤影飞掠,缠绕两人身侧。
小孩心头涌起书上看来的一句赋——闲凭晚阁,指天外之霞飞;梦断晓钟,听云间之鹤唳。
顽心顿起,他斗着胆子,一手摸向飞鹤的长嘴,不出所料,大鹤扭头将他嫩手啄了一口,长唳而去。
手背痛感传来,嘴巴一扁,眼里不由自主起了水纹涟涟。
道人含着笑意替他摸头安抚,“好了,以后跟它们多混个脸熟,就不啄你了。”
鹤影既去,山钟渐响。
巍峨殿阁连绵,法阵亭台恢弘,青烟入雾,雪染雕梁。无量峰间,长生宫前,一众青衣弟子俯身下拜。
“恭迎掌门回山!”
道人蹑风踏云,落了地,放下怀中小孩,“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慕太微,以后就是你们师弟。”
当众跨出一个少年,主动交善:“太微师弟,我叫飘涯,是师父的大弟子。”
小孩仰起头,眸底烙下这最初的印记。人也好,景也罢,都与这天地雪雾交融一处。
山间云雾笼聚,遮没了所有身影,小孩,少年,道人,统统入了虚无幻境。时空波纹于虚境中泛起,如石子投入波心,搅乱了时光,涟漪后,便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小孩长为少年,来去山间,如一缕风。飘涯师兄的剑已快追不上他的步伐。每每看师兄弟二人论剑,大的稳中求胜,步步进逼,小的奇招万变,在乎心意不在剑意,更不在胜负。道人均不作评价。
直到一日,小的负了伤,潜入药堂偷药,竟被道人逮个正着。事情败露,飘涯师兄不得不在掌门起居逍遥殿前长跪不起,以泻师父心头火气。
自此,掌门师尊更偏疼谁,不言而喻。连跪数个日夜的飘涯,面目在隐忍中模糊难辨。
偏心的种子一旦种下,经过漫长的蛰伏,破土抽芽,扎根发茎,生出的果实将是甜是酸是苦,谁都未曾得知。
小的身负剑伤,又染风寒,高热不退,昏沉不醒,占了逍遥殿寝房内唯一一张石床。掌门冲虚真人连日不寐加以照料,功法丹药用了个遍,竟是依旧无起色。
忧色爬上眉梢,冲虚真人几经思虑,遣散殿内所有弟子侍从,毅然到床边,摸着令人挂心的弟子发烫的额头,俯身在其耳边道:“太微,为师传你太上忘情内功心法,只有这套内功能救你。”
太上忘情,蜀山掌门独家功法,千年门规,须在掌门选定继承人后传承。
沉睡中的少年睫毛颤动,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一人。
也许,是要抓住身前人,让其永远不要传承,也就永远不会离开。
也许,是要拦住这套功法入体,红尘中人,如何忘情,无法忘情,如何练就九重心法,担起继任重担。
人虽未醒,意念却涌动不休,终于抬起手,一把抓住跟前一只温暖的手,攥入掌心:“别走!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昏沉中,时空混乱,记忆深处,是谁逝去的讯息铭刻,那样撕心入骨。梦境中的师父,其实早就不在了吧。若梦中身是当时身,是否可以告知彼时的自己,阻止一切将要到来的悲伤,让所有的来不及,都在梦中恰到好时。
“师、师父?”掌心里柔软的手,透着温热体温,随即汗沁彼此手心,传来仿佛另一时空的召唤,有些僵,有些颤,“师父如果遇到梦魇,记得有徒儿在这里唤你。师父如果遇到伤心难过的事,记得有徒儿在这里陪你。师父,天玑在这里!”
身体沉重,坠入无边虚无,意识却要挣脱那种无力的伤痛。掌心力度传来,以此为支点,燃尽浑浑噩噩的意念,一丝丝清明逐渐弥漫。
于沉沦中,得救。
额头有一只手徘徊不去,若是探索体温,怎又划到眉梢?得一半清明一半混沌的我,思而不得解。
自眉梢又抚到了鬓边,手指梳理着余发,一缕缕。梳头怎不用木梳?可是睡觉呢,梳什么头?又思而不得解。
令人难以揣测的这只暖意融融的手,一路磨磨蹭蹭,这回到了……眼睛?
五指张开,手掌覆下,堪堪遮住了双眼。
随即,唇上落下两片温润柔软的触感,蜻蜓点水,飞快撤离。
全部意识都仿佛冻结住。
我努力挣脱,双眼睁开,一下子坐了起来。
房中一灯如豆,光线柔和,灯下,是我小徒弟淡定地站着,远远望着我,惊喜而从容,“师父你终于醒了!”
我一手撑头,脑中浑浑一片,方才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也想不起来。
小徒弟端起桌上瓷碗,走来床边,坐在凳子上,舀起一勺可疑的东西,送来我嘴边,“师父把药喝了退烧,已经放过糖了。”
黑绿黑绿的一碗汤药,看一眼,我就别过视线,“看着就苦,放了糖也不喝。”
“师父不要任性了,体弱就要多喝药。”一勺药汁,毫无征兆就塞进了我嘴里,强灌了进去。
果然,苦得我浑身发软,皱着眉看向残忍的徒弟。
眉眼弯弯,嘴角莫名上扬的天玑,与我持久对视,毫不气馁,捞起一勺药,自己喝了,“师父喝一口,我喝一口,这样就可以很快喝完了。”
我一呆,一愣,好像说得有道理,但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袭来,却老是捉摸不定,究竟是哪里不对,又找不着。
天玑抬袖露出一截手腕,又一勺药送来,我姑且认同了她的道理,就着她手喝了。
你一勺,我一勺,直喝到一碗见底,我才终于想到哪里不对。
“你没病为什么要喝药?这样喝多了药好吗?”我道出忧虑。
“陪师父喝药,徒儿自愿的。”小徒弟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是道。
我又一手撑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重点究竟是什么呢?
见我苦恼思索什么的模样,小徒弟宽慰:“师父有什么问题,先睡觉,睡完后就会忘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我点头,说得有道理,决定先睡觉。
天玑伺候我睡下,很有孝心地替我盖好被子,吹了灯后,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我这一睡,足睡到第二日午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