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牛儿
其实赵振还有句话没说出口,谁知道程毅口中的老帅现在是怎样一个处境,若是大权在握也就罢了,反之情形只会更糟。
而他之所以这么不予余力的帮衬程毅,说穿了,无非是给自己找寻条活路。若许州真的不保,他大可以逃到宋国去。
这个陌生的时代里,性命才是首要的,归属感在赵振看来远没有那么重要。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你让俺替代完颜按春?“
程毅还不知道赵振心里的花花肠子,他想了想,摇头道:”衙内有所不知,那郭德海本就是金国的降将,曾在山东太平府领兵,后来因其父降于蒙古。俺的模样,那人怕是见过。”
“那如果去均州的人是我呢?”
“你?”
程毅诧异的望了赵振一眼,似是没想到对方会自告奋勇,回忆起这两日经历种种,程毅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衙内,你究竟是何人?
俺虽是个粗汉,却也看得出,凭衙内所见所识,绝无可能在金地逃亡数载还默默无闻。至于燕地汉儿的身份,俺却是不大信的,但无论怎的,衙内毕竟与俺有恩,若衙内想就此离开,俺自当遣一队骑兵护送。至于均州之行,关乎的非俺一个人,而是昌武军数千弟兄、许州数万百姓之性命,此事俺必须慎重!”
话说到这步田地,就算是交心了。
程毅的坦白让赵振有些感动,难得这么个黑粗汉子愿意将心中的担忧毫无保留的说出,所以赵振相信,如果他现在开口要走,对方绝对大大方方的送自己离开。
可奇怪的是,这时的赵振却没有多少激动,相反,随着他对这个时代的越发了解,他就越感到压抑。
他想逃,做梦都想,可是他却又无路可逃。
“走,走去哪?南京吗?完颜皇帝守得住吗?还是去宋国?顶着南逃人的帽子,被软禁一生?”
抬起头,赵振迎上了程毅目光,他的声音像是自嘲,又像是质问。
他所说的,任何一个问题在当时看来,都是大逆之罪,但程毅竟无力反驳。
见他不语,赵振的语气渐渐强硬起来,“我是何人?宋人,金人,还是汉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我知道,我想活着,就和中原北地千千万万的汉人一样,挣扎着活出一条路来。程都统,你虽然是昌武军都统,挥手一呼,万千者应,但这天下大势我看的比你清。不管你信与不信,南京路,将关乎中原未来十年之运势,容不得走错一步。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但我想试一次!”
赵振越说越激动,他似乎要把胸腔里那股压抑,一股脑全都宣泄出来,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程毅那张黑脸上,已经变化出数道复杂的神色。
待到赵振话音落下,那黑壮汉子竟噗咚一声,拜倒在地,那眉也不皱的模样,便是有九头牛也拉不回其决心。
“俺相信,也希望先生助俺中原汉儿一臂之力,毅愿搭上性命,为先生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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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州城外,一队骡马撒开蹄子,口鼻里呼哧呼哧喷着水汽,缓缓的行进在官道上。
越靠近均州城,官道上的积雪越少,坑坑洼洼的地面没有一处平整,显然是数万人规模的军队经过,踩踏而造成的。
“我这人啊,别的没什么,就是爱记仇,当初那通鞭子,你说怎么办吧?”
赵振半倚半靠的在第一辆运粮车上,他身后还有七辆,都是前两日从完颜按春那里抢来,这次又原封不动送去了均州,其中还包括两车金银,足见他对这次均州之行下足了血本。除此之外,那程毅还从守军中,又抽调出三十名精锐汉子,负责赵振一路的安全。
被赵振狭促的一番挤兑,为首的胖汉脸涨的通红,他便是当日鞭笞赵振的那名探骑,谁知道赵振那般记仇,此番出使均州居然点名要他跟着。
他心里老大的不情愿,便瓮声瓮气道:“那日冲撞大人,是俺不对,大人若是要罚,只管叫俺领几十军棍解气,可莫要再说这些话取笑俺。”
见胖汉说起话来憨头憨脑,赵振笑道:“几十军棍,自认是少不了的。说吧,你叫甚名字,哪里人?”
“俺叫唐牛儿,登封颖阳人,俺们那个寨子,就在少室山脚下。俺老爹老娘死的早,小时候,山上总有个老和尚下山挨家挨户化斋,到俺家时就匀点给俺,还总是摸着俺的头,叫牛儿牛儿,所以俺就叫唐牛儿。”
听着唐牛儿啰啰嗦嗦的说完名字由来,赵振忍不住道:“你口中的老和尚,不会是少林寺的吧?他有没有教你绝世武功?”
“绝世武功,那是甚底?”
“没听说就算了!”
不去理会唐牛儿不解的目光,赵振苦笑着拍了拍脑门,听对方提到提及登封少林,他差点将金老爷子的武侠小说当做参考了,那本《射雕》上,写的这可不就是自己这个时代么。
不过眼下看来,这个时代可没什么绝世武功,最多也是岳飞岳爷爷那种级别的一流战将。想到这儿,赵振忽然转过头,对着另一边的杨绍元道:“我听说杨千户曾累迁任淮南东路第五将部队将,却不知是哪位相公帐下?”
出发前,赵振问程毅要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唐牛儿,第二便是这个杨绍元。此人自从被派去看押完颜按春后,一路表现的本本分分,丝毫没有兵权被夺的不满,赵振本打算进城以后找个机会将此人除掉,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越是如此,赵振便越觉得这个杨绍元不是什么善茬,若将其留在长葛少不得闹出什么幺蛾子,相比之下,还是将此人留在身边安全点。
这杨绍元正低头想着什么,被赵振一提,忙挤出一副笑容,“不瞒大人,末将的确投过两淮制置使赵相公门下,但都是过去之事,俺如今一心归附大金,便是大金的臣子,焉能有二心。”
这年代姓赵的相公还真不少,不过出任过两淮制置使的,貌似只有赵范了,相比之下,他的弟弟赵葵更有些名气。这俩兄弟都是围剿红袄军起家的,结果同时在端平入洛时,因为朝中内斗延误了战机,被蒙古杀的惨败,还弄丢了襄阳。
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赵振若有所思的望着杨绍元,对方的效忠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他笑道:“千户赤胆忠我是知道的,否则我也不会向程都统再三要求,请千户与我等同往。此去均州,有劳烦千户替程都统多多凯旋,若能取得那郭德海的信任,届时回到许州,封杨大人一个副统之职也是理所应当。”
“若真如此,绍元愿为大人效死。”
当听到赵振答应擢升自己为骑军副统,杨绍元忽的愣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旋即才感激涕零的朝赵振下拜过去,那模样,就连赵振都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回心转意了。
赵振还想试探,就听唐牛儿一声吼,“大人小心了,远处有一股拦子,多是蒙古人的远哨!”
他吼的又短又急,不等赵振做出反应,便从背袋里掏出数块硬甲塞了过去。那些硬甲每块都有脸盘大小,表面缝以鱼鳞状细密的铁片,也许是存放了太久的缘故,刚一入手,硬甲便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铁腥味。
“直娘贼,那些蒙古拦子最擅长隔空放冷箭,大人快些将鳞甲披上,以免受伤。”
临行前,程毅便一再提醒赵振要小心蒙古人的骑射,还特意从库府里挑拣出一套保存最为完好鳞甲,给他路上备用。此刻听到唐牛儿的催促中,赵振忙将鳞甲用粗绳串起来,随后一股脑塞入衣服夹层中。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赵振这才不急不忙的整了整袖口、顺了顺袍子,又让身后的随从竖起早已准备好的白纛,静静的等候那股哨探过来。
“它那日肯贝……”
呼啸而来蒙古哨骑约有三四十人,虽见赵振身后挂着蒙古军专用的大纛,为首的小头目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而是命探马将赵振等人团团包围,才用蒙古话大声喝问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杨绍元对付其这种场面早有经验,只见他哈腰赔笑道:“大人,俺们是许州的昌武军,受何将军所托,特来均州求见郭德海郭监军……”
“原来是求降的,还算你们聪明,连完颜陈和尚的忠孝军都不是俺们也可那颜的对手,何况是小小的许州。哈日胡……”
蒙古头目显然没把赵振等人当回事,蒙古攻金这些年,献城投降之事天天都在发生,出于强大的自信,这些人似乎不担心赵振投降的诚意。
就在头目用生硬的汉语说着话时,他身后的探骑则例行公事,带人检查起身后的粮草车。
见对方没有露出刁难自己的意思,赵振心里松了口气。看情形,这第一道关卡比想象中要容易的多,后面粮车里无非藏有两车金银,就算被搜出,到时候散些给对方做买路财就是了。
正在赵振信心满满准备过关之时,就听见队伍尾巴传来一声呼哨,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听到这儿,赵振心里一沉,暗道一声坏了。
就看见那几个负责检查的骑士朝草垛里面比划了两下,周围布防的蒙古探骑纷纷惊动,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看好此人!”
哨骑头目一声令下,周围探骑纷纷挽弓瞄准赵振,他则一马当先赶往粮车尾部,随着他的赶至,在后面的搜查的探骑已经押着个相显娇小的身影朝赵振这里走来。
待看清那道身影,赵振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真他娘日了狗了,这小娘们什么时候爬到粮车上的,自己一路走来居然没察觉。若非此刻被蒙古哨探搜出来,等到了蒙古人的营盘,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赵振的背后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