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後来这顾客出来没,康三元也没留意,吃完了饭,又到楼上画了十几个大盘,这才下楼来交代吴小山夜里「小心烛火、留心门户、早些睡」等语,然後穿上大氅,便欲回步云街。
吴小山自从过了年之後,便常常在康三元面前装成熟,这会儿他拿着康三元的帽子,十分认真地道:「师父,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康三元站在门口,一边系大氅的带子,一边道:「哪里用这样费事,这条路为师一天走三趟,天再黑些也不怕。」
吴小山理了理帽子,伸手替康三元戴上,道:「我知道师父不怕,可我怕,我送完师父立即回来总成吧?」说着又麻利地替康三元拎起了手炉。
康三元望了望他这固执、古怪的表情,噗嗤一笑,将帽带系紧,又看看街道。虽然月明星稀,街上不是很黑,但吴小山一片好心的固执,她也不能太死板,於是便拿起灯笼点上,道:「也行,福小子一直惦记你许给他的小泥人,昨天巴巴地和了泥在家等你,你没去。你今日再不去捏,泥都乾了。」
说着,康三元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了几声,想起了昨天小孙福在家和泥巴,跟看金蛋似的守着那堆烂泥等吴小山的情景。
康三元一边学给吴小山听,一边自己撑不住,笑得在街上差点捂肚子。吴小山替她打着灯笼,拎着包袱。康三元抱着手炉,两人边走边说,高高兴兴地回了步云街。
景年坐在他新开的铺子里,从二楼的窗户内对着康大家俱铺进行了遥遥的观望,将方才这一幕尽收眼底。虽然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麽,但有一点却看得分明,那就是康三元心情很好。
景年目送二人远去,坐在太师椅里把玩着一颗鹅卵石,心里将认识康三元以来的种种慢慢过了一遍,想,以前似乎从来没见她这麽高兴过啊。不过,似乎卖画的那次是个例外。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
景年又站起身,负手在室内踱了会儿步,心里琢磨着见了康三元该怎麽说。说他是景年?说他以前迫不得已,骗了她,现在来告诉她事实?好像太生硬、太牵强了,这种说法不但康三元不会满意,他也不会满意。
景年掂量了一会儿,不敢想像康三元对这个事实会是个什麽态度。那说他是、是个姓景的,以前骗了她,如今自己回来,想、想娶她……景年摸了摸脑袋,她肯吗?他心里很没底。
他在房子里烦躁地转了圈。该如何说才能让她欣然地接受他呢?要不,还是说自己是宋崖,先这麽混着,等拆穿了再补救?总而言之,不能把她吓跑了,那可就麻烦了。
景年在新铺子里构思了许久,依然没有定下见了康三元该如何叙旧说新。他可不敢无赖地直接跑到人家家里,装没事人一般,一屁股坐下说,娘子,为夫回来了。他隐隐觉得,如果那样,康三元可能会像对待钱家旺一样,坚决地将他扫地出门,他不敢冒那个险。
於是,这夜,景年在清寒的皓月下对月徘徊了半晌,也懒得回下处就寝,便命人在这店里随意布置个床榻,他便暂歇在这里。半夜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春雨。
第二天,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银姐等人早就到了铺子里。
康三元因为昨夜攻读贵妃传,睡得晚,今日起得就迟了些,待她洗漱完毕,已经接近吃中饭的点了。
她发现今日天气晴和、温暖,穿着厚重的棉衣打水、洗脸竟隐隐有些热,於是便回房换了一身厚夹衣出来,对着镜子一照,自觉这娇嫩的颜色衬得人也嫩了不少。她喜孜孜地整理好头发,神清气爽地出了门,街上已经人来人往了。
康三元打量街上的行人,发现昨夜一场小春雨,今日街上的行人便减了不少臃肿,尤其是姑娘、媳妇们,大多像她一样换了合身的夹衣。又发现一夜不见,街旁的柳树枝上竟已经有点点春芽了,墙角砖缝里也有星星的绿色冒头。她不禁想起一句古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时到了铺子里,刚过年,楼下的生意很清淡,楼上的生意,由於送礼的人多,依然很好。康三元一进铺子,便见孙大哥与吴小山正将四五套瓷器包好,准备出门送货。康三元问了问,见数目、样式都对,便让他们先吃了饭再去。
虽然今日天气暖和,但偶尔风吹过,还是有一点春寒,康三元与银姐坐在堂中一边整理帐务,一边说些闲话。
银姐自过了年,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康三元心思如此粗糙之人,这两日也感觉出了。今日聊天的工夫,康三元见银姐又要神游,便拍了她一下,问:「你最近这是怎麽了?走路都像怕踩着蚂蚁似的,莫不是病了?」
银姐见问,似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笑道:「我、我怕是有喜了。」
康三元闻言,拍手一笑道:「啊,怪不得看你这几日神思恍惚的,真的?准了吗?要不要教王大夫给你看看?」
银姐犹豫着道:「应该准了,我这几日身上感觉跟怀福小子那会儿一样。你知道,自打生福小子差点丢了命,大夫就说我大约再也不能生了,谁想如今又怀上了。」说着,半忧半喜地一笑。
康三元仔细回忆,似乎银姐并没有同她说过这一节,便知道是以前的事了,因此倒替银姐担忧起来,道:「还是请大夫看看的好。大夫当日是怎麽说的?」
银姐刚要再说话,忽听门外有人喊三元,夹杂着一阵说笑声。康三元和银姐刚站起身来,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元春、莲花、四喜等一群年轻媳妇顶头走了进来,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挎着包袱,看来是要出行。康三元和银姐连忙让座。
元春打头道:「不坐了,我们几个今日约好去西禅寺上香,正好路过你这里,顺道来问问你们两个去不去?」
银姐便看康三元。康三元便问:「今日是什麽节?这上香是为哪般?」
元春闻言,一扭脸望着身後众人笑道:「上香还管什麽节啊?我们大家伙看今日天气好,出去散一散,许过愿的还个愿,有所求的上炷香,不过是去玩玩罢了。」说着又问:「去不去?不去我们可走了啊,日头都到天顶了。」
其他几个媳妇也笑嘻嘻地撺掇。
康三元纠结着盘子还没画完,银姐犹豫着自己的身子,两人正盘算,忽听门外一阵马蹄响,然後便听站在门口的青凤惊讶地道:「哎哟,这不是夏捕头吗?」
屋子里众人闻言,纷纷稀罕地转身向门外看。
门外便传来夏风那醇厚的声音,「青凤嫂子好,原来诸位嫂嫂都在,我不……见礼了……」
康三元耳中听到他的声音,站在当地,却觉得两腿又一软。他,回来了。
银姐听到,心里却暗暗高兴,拍腿笑道:「走,看看去。」一边起身,拉着康三元就往外走。
一到门外,便见暖暖的春日下,夏风着一身俐落的青衫,牵着马,正笑微微地立在那里。康三元一见,禁不住也傻傻一笑,手指紧扣着袖口,她觉得自己又要不淡定了。
这里众人见他两个一见面都不说话,只站在那里对看着笑,都起了好奇的心,也不急着去上香了,纷纷站在那里巴巴地看他两个的光景。
这时,不远的对面忽然出来了一道明晃晃的身影,锦袍秀逸、玉面金冠,直冲着两个人不徐不缓地踱了过来。
眼尖的元春先看见,哎哟了一声,回头对屋里、屋外的人说:「天呐,你们看看,那不是三元那个病官人吗?」
因元春一句话,周围顿时安静异常,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街道中央那个华丽丽的身影上。
因乍见夏风,而正在心旌摇曳的康三元也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想近前看仔细些。而那道身影看到她的举动,却似乎是受了鼓舞,脚步虽然依然从容,却快了许多,几步便到了康三元近前。
康三元惊讶地仰头先看了看天上的暖阳,又看眼前人。明晃晃的金冠、明晃晃的锦袍、明晃晃的一张金尊玉贵的脸,不是宋崖是哪个?
康三元看着他的黑眼睛,早将对他不告而别的不满忘在了脑後,慢慢咧开嘴笑了。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啊,宋崖这是衣锦见我来报恩的吧,呵呵呵呵。
景年站在她面前,只是低头看她,似乎正在忖度如何开口,忽见她灿然地笑了,不禁释然,也勾起了唇角微微一笑,韶华胜极。
景年刚要开口,背後的几个媳妇们看他们两个这个光景,却早等不得了。元春先带头道:「哎哟哟,这不是三元的官人吗,回来了?」
另一个大胆的便道:「三元这个年可没过好呢,今儿回来了,可放了心了,哈哈。」
还有人接着道:「小两口见面,为什麽不说话?难道还怕羞不成?哈哈哈。」
又有不知哪个大嘴巴的在街上传了话,不一时,康大家俱店门前围了里外几层人。後来的问先来的,「哪个是康家大姑娘的官人?」
便马上有几个人小声、殷勤地指点道:「那个、那个,带冠儿的那个。」
「哦。」问的人闻言便不吱声了。
康三元觉得周围气氛诡异,听了众人的话,她才想起宋崖先前虽然走了,她和他的关系却还没给邻居众人一个合理的交代,这下有些尴尬。
动动脚,康三元忽然想起夏风还在一边,脸立即急红了,她不安地回头看夏风。夏风站在原地,并没有什麽变化,见她望他,便报以安慰的一笑。康三元见状,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又觉得隐隐有愧意,愧对夏风。
康三元再回头,便发现刚刚还和颜悦色地望着自己微笑的宋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副冰寒、凛冽的姿容,手背了起来,眼也眯了起来,满面不悦。
景年背着手,在她面前走了两步,望了望康大家俱铺的牌匾,忽然又转变了态度,面容和善,万分自然地道:「娘子,为夫不在的这些时日,难为你了。」说完以含情脉脉的双眼望着康三元。
康三元惊讶地望着他,道:「洪度,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