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这话一出,三老爷郑佑智率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边笑便问:「明玥吃的糖人是个什麽样儿的?」
「是头牛,还吹出了两只大犄角呢。」
「哈哈,看来小明玥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呀,饿的都能吞下一头牛啦。」
先前众人都只是掩嘴低笑,郑佑智这样一逗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咯咯笑出了声。王氏自己出身名门,他们郑家也是有名的士族,是以规矩上王氏管束极严,也不喜孩子们吃糖人儿一类市井顽童才吃的东西。
但这只是王氏个人喜好,并非是了不得的家规,且众人瞧着明玥心虚害怕的模样实在可乐,便都付诸一笑。
在这笑声当中,林氏轻飘飘地瞥了龚嬷嬷一眼,是个安心的眼神。
王氏方才满身不舒服,听了这话,板起脸冲明玥说:「你也知这事是不该的,明儿起便在房里好好想明白,等过了五六日,你决意不碰那些东西了再来与我说。」
「是,谢谢祖母不罚。」明玥有些难过地说。
郑明珠和郑明霞都皱眉看她一眼,显然非常嫌弃,倒是郑明薇对她笑了笑。
说了一会儿话,王氏便乏了,将她们都打发回去休息。
明玥临走前觉得有人在看她,循着目光之处望去,见是龚嬷嬷。
她忽然灵机一动,用上了邱养娘的法子,茫然而困惑的直直看了过去,片刻後龚嬷嬷果然微微一笑,先行转开了目光,心里满意地想:瞧着七姑娘这神情,确实是什麽也不知道的。也是,碰上这麽一个只知道吃的主子,任谁也不敢乱说,因为说了和没说一样,还徒惹麻烦。
於是在龚嬷嬷的自得中,明玥迈着小短腿回到自个儿房里,决定回去就将余下的一个糖人也偷偷吃掉。
她走得欢快,并没有发现牵着她的邱养娘若有所思的神情。
邱养娘在想,今儿二夫人这话问得好,而七姑娘也回得好。
她并非是寻常人家里出来的,在那个出过三任皇后的欧阳世家里,她什麽没见过,更遑论後来还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负责教习新进的宫人,察言观色早已是她的一种本能。
中午庆嬷嬷一进屋,她就瞧着那神情不对,後来又有要姑娘别去请安的那番话,心里就有了底。
她这段时日以来早将庆嬷嬷的脾性看了个通透,料想一时也问不出个明白话,又看她忌惮着老太太这边,知道庆嬷嬷没那个资格惹到老太太跟前,约莫起因於管事的龚嬷嬷了。
她心里清明,可来松菊堂前却没有嘱咐明玥半句。
二夫人那话问得相当随意,并且怎麽听重点都是在她身上,但七姑娘的答话却半个字也没有提她,而二夫人之後竟也没再问,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眼,显然七姑娘的某句话或者某种态度已经让她安了心。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想起明玥方才的模样,邱养娘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自打进到郑府,见了明玥後,她就发现这个小丫头似乎只对两件事感兴趣——?吃和睡,一副乐天知命的模样,没有丁点儿聪慧的苗头。
在邱养娘看来这也没有什麽不好的,若是长大之後还能一直对这两件事感兴趣,那还真是心宽有福之人,世家小姐她见得多了,骄纵者有之,端庄者有之,聪慧者更有之,但能真正心宽,明白善待自己的却不多见。
邱养娘不喜欢太聪慧的姑娘,因为她见过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她也不喜太笨的,一句话说三遍还转不过弯儿来,她想教都没法子教。
在她的眼里,女子还是傻一点的好,只要偶尔聪明,而这聪明刚刚好能保护自己就够了,再多,反而是自寻烦恼。
是以,明玥今晚的表现……若说她说的是假话吧,那也不尽然,糖人的事确实是有的;可要说她全是因这个而不带庆嬷嬷那也不对,因为先前庆嬷嬷可不是只给她带了一枝糖人,她也没有因为这事生了庆嬷嬷的气。
可她却那样回了二夫人,真真假假的话,说得十足真实,情急和羞怯都很自然,并且恰恰为了偷吃糖人的事,她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窝在房里,暂时不用去请安了。
回到屋里,邱养娘看着吃完糖人,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的小胖丫头,心想,这丫头……还不算太笨。
不过尽管如此,邱养娘也察觉到明玥隐隐有点儿逃避的心态,按说这丫头也是这长房里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必那麽畏畏缩缩。
在心里揣度片刻後,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与人之间是讲求缘法的,本来她已经给自己置办好了养老的地方,不料她那唯一的侄子在外惹了事,当日急迫,是邓环娘的哥哥伸了援手帮了忙。
自己今日会在郑府,除了邓环娘出高价三请四请之外,大部分是因为要还这个人情。
有了这份人情,七姑娘又合了她的性子,这便是缘法吧。
她心里主意已定,便对庆嬷嬷和红兰道:「你们去睡吧,今儿我陪着姑娘,日後也是同你们一起值夜。」
红兰和庆嬷嬷都是一愣,连明玥也使劲儿睁大了眼睛,邱养娘没再说多余的话,神色温和。
明玥受宠若惊之余,困意也消了一大半,歪在床上听着邱养娘讲了半天故事之後才明白,人家这是察觉出她的消极态度,给她慢慢做起心理辅导来了。
呃……这其实不能怪她,小时候深受童话的影响,一直对继母不待见,如今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别人的继母,她心里总是有点别扭,加上这一两个月邓氏不在她身边,还没亲近起来,自然没有底气。
不过邱养娘的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明玥听着听着就入了心。
她们这边夜半未眠,另一处也有人正在喁喁私语。
二老爷郑佑礼回府时已是二更天,洗去了微微的酒气,林氏又伺候着他喝了一碗醒酒汤,夫妻两人便闲闲的说着话。
林氏说了几件白日发生的小事,便话头一转,冷哼了声,「母亲对明珠那丫头也忒偏心了些。」
郑佑礼仰躺在床上,手臂搭在额头,闻言含糊道:「明珠不一样,几岁就没了……」
他的本意是说郑明珠没了亲娘,又打小养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自然多疼一些,不过林氏打断了他的话——?
「有什麽不一样的,都是嫡亲的孙女,咱们明薇还身子弱呢,更要人疼!就今儿明珠手上的那串珊瑚手钏,我原也是见过一回的,那麽好的东西,我原想等明薇定了亲,趁着老太太添妆时厚着脸皮讨上一讨,谁想转眼就戴到了明珠手上……」
她说到这里,心中越发不平,忽又触及了自己的伤心事,声音竟哽咽起来,「若是咱们第一个孩儿顺顺利利产下来……如今也跟明珠一般大了,现今想来也只能自己关在屋里暗自伤怀,咱们的孩子……终究是不能同大房和三房比的……」
郑佑礼先前听到她说起那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正暗暗嗟叹,然而听到最後一句却蓦然变了脸色,他是庶出,纵然後来改寄在嫡母名下,吃穿用度都与大哥、三弟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私底下行事是多麽的小心翼翼。
皱眉坐起身来,他似乎又看见了亲娘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一瞬,心中一阵烦乱,不禁冷声道︰「好端端的,你又提这做什麽!」
林氏瞧见丈夫的神色,顿时停了话儿,心里也暗怪自己一时嘴快戳到了丈夫的痛处,连忙深吸一口气将那哽咽压了下去,又慢慢依偎到他身边,「不论如何,我同你总是在一起的,咱们有薇姐儿、慕哥儿,别人不疼,咱们疼他们就是了,一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郑佑礼神色缓和一些,搂着林氏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林氏有心要他高兴,便把刚才的事压下不提,只道:「慕哥儿也快回来啦,前些天看阿禄捎回的家信,字虽不多,但条理分明,工工整整呢,阿禄说先生很喜欢慕哥儿,他定是能留在那里跟着范先生求学的。」
顿了顿,她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说:「反而瑞哥儿淘气,听说范先生的花瓶都叫他打碎了一对,怕是要被赶回来呢。」
郑佑礼终於稍稍轻松起来,「瑞哥儿那孩子打小就是个调皮的,慕哥儿天资虽不能说顶聪慧,但胜在勤奋,是个好孩子。」
这话本是林氏起的头,但听到丈夫这样说,她又冒了些微酸气,似嗔似娇的探过脸去,「慕哥儿好,我们薇姐儿就不好啦?」
「好,都好,他俩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疼。」郑佑礼一面说,一面抱着林氏,拉下了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