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屋里的气氛微微一凝,外面隐隐有钟声和哀乐传来,片刻後,钟声越发清晰。
众人霎时安静,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无人说话。
确认钟声依旧,郑茂才蓦地起身,脸上隐隐有一丝激动之色,在不曾停歇的钟声里,看看郑佑诚又看看邓文祯和葛凤栖。
葛凤栖微皱着眉,一把抓住邓文祯的袖子。
邓文祯反手轻轻握了她一下,随即对邓氏道:「今儿恐怕是不能在这与姑父、姑母用饭了,老太爷、老太太暂且好生歇着,我们得立时回府一趟,先告辞了。」
邓氏还没反应过来,郑茂才已点头道:「快去快去。」
钟声连响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未停,已敲了上万下。
大周风云突变,国丧。
这一日是大周成业一十三年元月初十,百姓们尚沉浸在新年的氛围里,突降惊闻,皇帝驾崩,禁一切宴饮享乐,改红灯为白灯,举国服丧。
郑家里几乎所有人彻夜未眠,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叫人心生恍惚,直至第二日五更时分钟声再响,所有人才跟着长吁了口气。
弘化城里十分井然有序,想是葛家早有准备。
明玥跟着熬了两日,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畅,想到了伍泽昭那日说的话。
之後又过两日,府里虽是安静,但明玥觉得郑茂才和郑佑诚的心情似乎都不错。
他们如今不外出,多了不少时间能与十哥儿在一处,倒叫十哥儿成了最忙的小大人。
因为国丧,这一年的上元节不准摆花灯,不准嬉戏作乐。
天阴了一整日,到傍晚飘起雪来,邱养娘收拾好便叫明玥和邓素素早早躺下睡了。
明玥半睡半醒,还没睡熟,隐约听见外间红兰在和人说话,过了会儿帘子响了声,应该是出去了,便迷迷糊糊地喊了声「红兰」。
邱养娘打外间进来,拨了拨灯火後说:「吵到姑娘了吧?」
「有什麽事吗?」明玥半坐起来,不解地问。
邓素素给她披了衣服後,也坐起身。
「刚才见隔壁院子点了灯,不知是怎麽一回事,红兰就去瞧瞧。」邱养娘给她们倒了杯热水。
明玥点头表示了解,心中猜想着,隔壁是伍泽昭的院子,难不成他回府了?
正要问,红兰就带着一股冷风跑进来,激动地道:「姑娘,四少爷回来啦!」
「四哥哥?!」
「郑泽瑞?!」
明玥和邓素素同时拔高了声音。
「是、是。」红兰猛点头,「是四少爷,刚刚进府,老爷和夫人正更衣要过去,姑娘也去看看吗?」
「自然要去。」明玥一面说一面穿衣服,她已好几个月没有郑泽瑞的消息了,乍一听他回来,有些不能相信。
邓素素在一旁没说话,但穿衣服时手都是抖的。
「四哥哥是去祖父和祖母那里了?」
「没。」红兰拿了大氅给她披上,口中回道:「在隔壁二少爷的院子里,不知怎麽了,是叫人给抬进来的,好些人呢!奴婢匆匆忙忙,只识得其中一人好似是裴家的表少爷。」
明玥心里一沉,拢了衣服忙和邓素素往外走。
正好郑佑诚和邓氏从正房出来,瞧见她们便说:「你们也听见动静了?走吧。」
这座宅子不大,伍泽昭的院子与他们只隔了一座小亭子,他们到达时,院里已经灯火通明,郑茂才已早他们一步过来。
院子一侧站了黑压压的三排人,个个健壮结实,似有扛鼎之力,虽然全部沉默不语,却自有一种气势。
只看了一瞬,明玥就无比确定,这些不是普通的兵卒,应该是幸存的一支黑骑卫。
她的目光下意识往这些人里扫了一遍,要找什麽呢?逆光下,什麽也没找到。
顷刻间进了屋子,丫头们全无声响,数盏灯下,郑茂才拧眉坐在桌旁,手指捏着一个空茶盏,却只是捏着,一动也不动。
他对面的床榻上,郑泽瑞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心口处插着一支被折断、约有两个指头粗的箭。
再旁边坐着赤着一只胳膊、面色沉静的裴云铮,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剪刀俐落地剪开那支箭周围的衣服。
郑佑诚和邓氏瞧了这情形,登时一窒,不敢出声。
邓素素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明玥忙扶住她,心中亦是紧张至极。
随着喀嚓声响起,剪刀剪了个不规则的形状,裴云铮停下手,从旁边接过一块沾湿的帕子,在郑泽瑞的伤处擦了擦,而後将碎布料取开,露出冷冰冰的剪头。
「来不及等大夫了。」裴云铮仔细看了下伤处,果断道:「我来拔箭。」
郑茂才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竭力稳住声音,「听云哥儿的。」
裴云铮略一点头,此时才分神看了眼刚进来的郑佑诚和明玥等人,却没多说,只是轻轻颔首。
「取两碗酒来。」他在丫鬟端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声音平静得不见一丝起伏。
不消片刻,丫鬟便端了两碗酒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王氏的声音,「瑞哥儿、瑞哥儿!我可怜的孙儿哟!」
王氏跟阵风似的冲进来,见郑泽瑞心口插了支箭,了无生机的模样,脑中登时轰的一声,叫喊着要扑过去。
郑佑诚忙一把拉住她,低声道:「母亲先等一等,云铮正要给瑞哥儿拔箭……」
王氏立即瞪眼道:「他?!大夫呢,怎麽不叫大夫来?」
「已派人去请了,可现在太晚,一时恐来不及……」
王氏使劲甩袖子,红着眼喊道:「什麽来不及,混帐话,你们也不睁眼好好瞧瞧,瑞哥儿伤的是普通的地方吗?他……他若有个好歹,我便拿裴家小子试问,到时莫说我不讲亲戚情面!」
「好了!」郑茂才不耐烦地斥责一声。
郑佑诚生怕裴云铮此时受到影响,不便回嘴,只抓着王氏不放手。
王氏气得拧了他两把。
裴云铮充耳不闻,跟没王氏这个人似的,迳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来,捏了一小撮,化进其中一碗酒里,然後捏开郑泽瑞的嘴灌进去。
王氏在一旁问道:「这给瑞哥儿灌的是什麽东西?」
没人答她,但郑佑诚和邓氏的脸上也露出了询问的表情。
明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王氏一手指着裴云铮又要问话,便轻声道:「裴表哥以酒喂入的大约是麻沸散一类,这药稀罕得紧。四哥哥虽很能忍疼,但眼下昏迷着,拔箭时受痛难免本能的会乱动,裴表哥是为了稳妥起见。」
王氏一噎,有点讪讪,没好气地白了明玥一眼。
明玥目视前方,只当没看到。
裴云铮一直没吱声,将酒给郑泽瑞灌下去後,轻轻抬了下他的脖颈,顿了片刻方抬头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这是在肯定明玥的话。
郑茂才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到底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说王氏,又恐她再口不择言,遂黑着脸起身,瞪着她道:「随我到外间来。」
王氏咬咬牙,又看郑泽瑞一眼。
郑佑诚忙道:「这里瞧着惊心得很,母亲便与父亲在外间暂等片刻,一会儿就没事了。」
王氏一副心寒的表情,被郑佑诚连请带拽地送到外间。
床榻旁,裴云铮觉得药效已差不多上来了,便端起另外一碗酒,含了一大口喷在郑泽瑞的伤处。
「过来压住他的肩膀。」裴云铮吩咐就近的丫鬟。
丫鬟咬着牙上前,刚要蹲下身,裴云铮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换一个不抖的来。」
这里的丫头几乎都是新进府的,今儿是头一回见到郑泽瑞,又是这般情形,一时都攥着手不敢上前。
裴云铮心下了然,抬头看了眼窗外,正要叫个士兵进来,明玥却上前道——?
「裴表哥,我来,成吗?」
裴云铮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刚从外间返回的郑佑诚,目光平静无波,颔首道:「压住他的肩膀。」
明玥上前,半跪在脚踏上,一手自郑泽瑞的脖颈下伸过去,另一只手从前面环着他的肩膀压住。
裴云铮左手按着伤处,右手握紧箭杆,而後微微抬眼看向明玥。
明玥似有所感,也抬头看他。
所有人屏息凝神,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嗤」一声,断箭拔出,温热的鲜血喷在裴云铮和明玥的脸上。
裴云铮死死按住伤口,端起酒碗又喷了口酒,然後迅速摸出一个白瓷瓶,以牙咬掉瓶口的封塞,将药粉倒在正顺着他指缝冒血的伤处,少顷後,血被止住。
郑佑诚被邓氏扶着过来,靠着床柱,忍不住问:「如何了?」
裴云铮俐落地给郑泽瑞缠绷带,回答道:「箭偏了一点点,万幸。但四郎何时能醒过来,还要瞧他自己。」
郑泽瑞仍紧闭着双眼昏睡,人事不知。
郑佑诚听见那句「万幸」,整个身子一松,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来,掌心满是汗水,下意识往袍子上蹭了蹭,吐口气说:「那便好,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