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但脚步明显轻快不少,又到外间给郑茂才和王氏回话。
明玥还保持着跪坐在脚踏上的姿势,压着郑泽瑞的肩膀,看着裴云铮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把绷带打了个蝴蝶结。
裴云铮似乎知道明玥在看他,扬起下巴露出两分轻松的笑意,食指在蝴蝶结上一拨,说:「四郎身上的血污得擦拭乾净,这绷带等下就得重换,活扣好解些。」
「嗯。」明玥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干麽要应他这一句。
邓氏等人瞧裴云铮这般,才跟解了禁令似的敢说话,忙吩咐丫鬟换水、点香,又上前道:「今儿多亏云哥儿,快去净个手擦把脸吧。你们来时定是一路未停,云哥儿若不嫌弃,我先叫人寻一身昭哥儿或瑞哥儿的衣裳给你换上。」随即又看了看明玥,「现下还用压着瑞哥儿吗?明玥能起来了吧?」
裴云铮一敲额头,忙道:「可以了,表妹快起来。」说着想伸手扶一下,然而刚伸出去就赶紧缩回来——?他满手是血,胳膊上还没袖子。
红兰和邱养娘忙上前一左一右扶起明玥,实际上她并没有在脚踏上跪多久,拔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然而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把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
此时,两老打外间进来,郑茂才对着裴云铮点头,王氏则扑过去抹眼泪。
屋里点了香开了窗子,血腥味顿时淡了些。
丫鬟打水来准备伺候裴云铮和明玥擦洗,邓素素未叫丫鬟来,自己拿帕子给明玥细细地擦脸。
裴云铮则是对着朝他伸手的丫鬟蹙了蹙眉,漠然侧开身道:「我自己来便可。」
邓氏心细,在一旁瞧着,倒是记起他似是有些洁癖的,忙转身吩咐红兰出去看看,免得小丫头们不留心,拿了旧的衣裳过来,心里却想着,他能忍这一身血污,却不愿叫个乾乾净净的丫头近身,当真怪哉。
收拾了会儿,裴云铮去西间换了衣服出来,外面方响起说话声,原来是大夫到了。
这大夫四十多岁,是治外伤的一把好手,进屋一看,发现箭已经拔了,有些生气,可细细诊脉查伤後却微露诧异,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拔的箭?」
众人闻言心里一提,以为有什麽不好。
裴云铮淡淡地道:「是在下。」
大夫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颔首道:「公子也是我杏林中人?」
裴云铮微阖着眼皮,只说:「幼时学过些皮毛,处理过几次箭伤罢了。」
大夫点点头,赞道:「拔得好,老夫也不一定能这般精准。这伤的位置极是凶险,稍偏一点都不成,可见公子手上有功夫。」
裴云铮摇摇头,「大夫请再仔细检查一下伤处,虽然我给他敷了外伤的药,但现下人没醒就还不算安全。另外,外面有人受了外伤,劳烦大夫等会一并瞧瞧。」
大夫「唔」了声,开始查看郑泽瑞身上的小伤。
众人听闻此言都感激地看了裴云铮一眼。
王氏咳了一声,只好讪讪地道:「辛苦云哥儿了,方才情急之下的话你莫往心上搁,算是体谅我这个为祖母的一片心。」
裴云铮施了个礼,依旧是极平静的样子,不显疏离也不显亲近,「云铮不敢,老太太刚刚也是关心则乱,着急若斯,亦可见您的一片拳拳疼爱之心。」
王氏被他两句话戳中心底,眼圈再度泛红,招手将他叫到身边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承了你的情,日後你有空便多到府里来走动走动,唉……」
裴云铮执礼应了一声,目如清波。
没多久,外面传来小厮的说话声,郑茂才起身去了外间,听过禀报後,将郑佑诚和裴云铮也叫了出来——?原来是葛从仪来了。
跟着来的还有葛凤栖,却不见邓文祯的身影,多半是不在关西。
葛从仪一身软甲未褪,显然是直接从城防处而来。
郑茂才引着他进来看过郑泽瑞,葛从仪颇是关怀,在一旁瞧了半晌,送了两瓶专治外伤的好药,又安慰众人数语,而後将葛凤栖留在这里,自己与郑茂才和裴云铮等人去了一侧书房。
葛从仪并未避讳郑茂才和郑佑诚,开门见山地问:「云铮,现下扬州的情形如何?」
裴云铮看看他,只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尚可。」
葛从仪点头,他已收到父亲派人送的信,此时再听裴云铮说,心里更是大大地放心,想来事情行进得都算顺利。
「好胆识!」他赞许地看了裴云铮一眼,「日後云铮和四郎,都是我……」他顿在这里没有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看着郑茂才和裴云铮。
郑茂才只当听不出弦外之音,一脸悲切地说:「托大公子的福,四郎若是能醒便是万幸,否则叫我这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得要了我这条老命啊!」
葛从仪闻言心下明白郑家不肯过早对他表态,不过他并不担心,只是出言好生安慰道:「老太爷宽心,刚刚依大夫所说,四郎只要熬过这一宿便可见生机,便是念着有这麽多人挂念他,四郎也会挺过这一回。我方才已吩咐人去将家中的大夫也请过来,一并在这守着。」
郑茂才捻捻胡子,叹道:「劳你记挂。」
葛从仪摆摆手,又说:「老太爷万莫客气,除去咱们两家的世交不说,打崔家嫂嫂那里论,晚辈也实打实该称您一声伯公。」
他口中的「崔家嫂嫂」,说的自然是郑明珠。
葛从仪後娶的继室崔婧是崔煜的妹妹,这麽说来,清河崔家大抵早就知晓葛家的心思。
郑茂才扬扬眉毛,脸上还是不为所动,只是随口应道:「唔,是这个话。」
葛从仪点到为止,恰好有人进来向他禀报事情,他听完精神一震,转向裴云铮道:「果然如你所言,这一批追着你们而到的人马是之前皇帝身边的精锐死士,现在被你们引着中了埋伏,云铮这便与我一同去瞧瞧。」
裴云铮却摇摇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客气和疲累道:「我们此行损伤不少,先在此略作休整,稍晚些再去寻大公子。」
葛从仪微一沉吟,没有勉强,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告辞而去。
送走了葛从仪,郑茂才审度地盯着裴云铮看了片刻,眉毛一动,「好,不贪功,知进退。」
裴云铮摇摇头,作了个长揖。
下一刻,郑茂才脸色一变,一把抓住裴云铮的手腕,沉声道:「云哥儿,你与我说,先帝、先帝之死……是不是你和瑞哥儿……」
现在是国丧第四日,而扬州到弘化是三天左右的路程,他们路上再一耽搁,时间便刚刚好。
裴云铮抿唇沉默,等於默认。
郑茂才手下一松,紧蹙着眉头坐回圈椅里。
这些年他带着一家老小退到燕州,表面上再不问京中之事,心底实则一直希望龙椅易主。而今先帝宾天,天下将变,郑茂才心中竟也涌起几分怅然。
裴云铮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郑茂才,「这是二郎让四郎捎回来的家书。」
「二郎眼下可好?」
裴云铮道:「晚辈与二郎也只是匆匆一见,他当庭指天子之罪,又测以乾坤卦一事已在南方士族中传遍,老太爷看过家书自有分晓。」
大周成业一十三年元月初三,齐国公葛粲押着伍泽昭到扬州面圣,半数以上的大臣谏言重审伍家一案,然伍泽昭当庭给天子测得一卦,言「乾坤扭转,大周天数已尽,成业帝天命最迟不过上元,真主已另现」。
此言一出,百官譁然,皇帝更是大怒,命人将其打入天牢,扬言要他睁眼看着大周如何国运昌隆。
然而不知为何,自当日伊始,皇帝便感行宫内事事不称其心意,初五的百官宴上更是险被一颗冬枣噎得咽气。
伍家本便起自南方,士族里更有一些人早年与伍老太爷有些交情,加之乾坤卦被传得甚玄,不过两日的功夫,谣言四起。
皇帝心内渐生惊惧,一面频频表示自己安好,一面暗中加派人手护卫,只以为上元当日必有一劫,不想却是在初九游河时沉船落水。
那日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潜藏着一支誓死复仇的奇兵,他们为这一日整整苦练了四个月,从日日呛水的旱鸭子到这一日的游弋自如,等的便是这麽一个机会。
有那麽一刻,皇帝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和窒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徐家的天下这回恐怕真的要易主了。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後悔,若是徐璟还在,兴许能保他无虞。
徐璟、徐璟……小爽……
几乎没有任何侥幸,元月初九,成业帝亡。
消息压了一晚,初十一早,奏哀乐、敲丧钟,皇上驾崩,庙号惠帝。
乾坤卦应验,登时有人将伍泽昭自大牢中请出来。
声势已起,只等乾坤卦另测得真主,然而伍泽昭道「真主早现」,径直指向齐国公葛粲。
葛粲只是推脱,三日後辅佐年仅七岁的太子在扬州登基,封齐国公葛粲为摄政王,统领朝政。
但仅仅半个月,新帝甚至没有回长安告太庙,便以病体羸弱,不能上朝为由将帝位禅让给葛粲。
自此,天下改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