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人
在回程的出租车里,
高潜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一道道路灯的光影从他的脸上快速掠过,让那张五官明朗的俊脸带了几分难以捉摸。
身旁的小倩,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不时悄悄地窥视着高潜的脸色,几次欲张口说些什么,都踌躇地咽了回去。
高潜在理清思绪。
短短几日里,他对世界的认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同一个朴素的三维立体模型被摔散了架,如今摊在高潜面前的是一个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世界:人间,魔界,清道夫,恶魔,红甲骑士,神血之子,魔血之子,人狼,吸血鬼......
还有什么?
如果连吸血鬼这种奇幻生物都真实存在,并且混迹在人群中的话,那么女巫是不是也是真的?术士呢?精灵,巨魔,地精,是不是都是真的?
他想起办公位置就在他对面的那个爱说爱笑的美工组小姑娘张婳,她会是女巫吗?她总是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他再催她工作进度,就毒哑他,而且她还养了一只黑猫。还有和自己同一小组的尚可,他会是吸血鬼吗?他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性格古怪冷淡,终日端着一杯带盖子的密封杯饮料,谁也不知道里面盛的到底是什么。
世界仿若正在他面前一层层洗去粉饰的伪装,露出布满疥癣和脓疮的身体,丑陋但又真实无比。
高潜放在膝上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高潜,你是不是在生气啊?”身边传来桂小倩小心翼翼的声音。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他只是需要想清楚,想清楚这个世界,也想清楚他的打算。
高潜淡淡地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新的世界已经对他敞开了大门,无论他喜不喜欢,它们都在那里。即便他遮住眼,捂住耳,它们也不会放过他,就如同地铁上的恶魔,高架上的骑士,还有......
高潜沉默地看向桂小倩。
一直在偷偷观察高潜的桂小倩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高潜的目光深沉,难懂,又带着让她忐忑的东西。
“那个......”她喃嚅地道,“我知道你不高兴我问李思要手机号码......”
“他是吸血鬼,我本应该躲得远远的才对。”她像个小学生面对老师时继续认错。
高潜凝视着窗外。
小倩悄悄地撩起眼皮,目光在高潜淡漠的脸上转了转,心一横,干脆一口气说了出来:“不过,不过碰到真的吸血鬼这种事很难得啊,你不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竞争有多激烈。我那几万粉丝听起来挺多,其实都是虚的。今天他们是我的粉丝,明天就可能弃了我成了其他主播的粉丝。如果我再不拿出点新奇的东西给大家看,人气很快就会下滑,用不了多久就会没有人记得我了。”
“人气?”高潜的目光终于落在小倩的脸上,“所以你就在高架上不顾安全地去拍摄那个红甲骑士,甚至和危险的吸血鬼打交道,一切都是为了可笑的人气?”
小倩脸色郑重起来:“这不可笑。高潜,你有你的理想,你的目标,我也一样有我的,谁并不比谁的理想更高贵一点。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那个直播间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哪一天真的没了人气,我宁愿死。”
死?高潜的嘴角牵起一丝嘲讽。没经历过生死劫难的年轻人总是轻易地言死。他们没见过濒临死亡时扭曲的脸孔,也没听过恐惧到极点时凄绝的惨叫。他们不知道活着是一种怎样珍贵的馈赠,而又有多少人不计生死,只是为了让他人更好地活着。
也许高潜以前并不明白,只是这短短的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想他已经变了。
不过高潜现在没有兴趣对小倩说教,他又看了眼窗外,说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你今天为什么要向我求救?虽然后来是我回拨了电话,但却是你先在留言信息中透露了你现在很危险的讯息。”高潜直视着桂小倩,“因此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选择的求救对象不是警察,或者你男朋友,或者其他亲人,而是我。”
“啊?”小倩被高潜的话问得愣住,好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当时正好在和你发消息,也许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而且我也没有男朋友。”小倩小声地补充道。
高潜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建筑物的黑影没有说话,直到小倩失望地以为他根本没听到时,他缓缓地开口:“你知不知道,今天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很可能会被扣在那里,成为吸血鬼和人狼纠纷的牺牲品。”
小倩的脸色瞬间苍白:“牺牲品?”
“人狼和吸血鬼两个部族之间恩怨已久,李思又因为你杀了一只人狼。你的存在此刻就变得十分敏感,随时都可能让两族之间因你而爆发一场大战,因为你的处置权属于人狼。”
“什么处置权?你什么意思?”小倩慌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高潜看了眼前排专心开车的司机,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你别急,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也不是说打就打的。只是你不宜再留在这个城市,我建议你明天一早就坐火车离开。”
“离开?去哪?”小倩茫然地看着高潜。
高潜微微蹙眉:“回你的老家,你父母那里,或者去投奔亲戚,哪都好。这个城市对于你已经不再安全,只要离开这里,哪儿都比这里强。”
“如果我不离开,那些人狼就会杀死我?也许吸血鬼也会觉得我是个麻烦,而将我交给人狼?”小倩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高潜面无表情地看着桂小倩:“你知道他们不是人类。”
“可是......”小倩看着高潜的脸,却像是透过高潜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飘忽如同风中打旋的枯叶,“我是孤儿......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什么亲戚,我甚至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我用全部的积蓄买了那套小公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让我离开这个城市,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倩圆圆的大眼蒙上了一层雾气:“离开这里,就能逃过那些人狼了吗?其他城市就没有它们的踪迹吗?高潜,如果,如果我一定要被它们杀死,我希望能死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你明白吗?”
高潜沉默地看着桂小倩,看着她的睫毛上结着的泪珠,在快速掠过的光影下闪着晶莹的光。然后那滴泪珠颤动了一下,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在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高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恼怒:
“哭什么!”
“对不起......”小倩低低哽咽了一下,又发出一声勉强的轻笑,她想说点什么化开这份尴尬,却哽得开不了口,只得不停地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颊。然后她听到高潜低沉的声音:
“不,该道歉是我。我会再找李思谈谈,这几天,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四处乱跑。”
小倩猛然惊喜地抬头:“高潜。”
高潜看着窗外轻哼:“那些家伙到底也有顾忌,只要你自己不作死......总之等我的消息吧。”
“高潜,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小倩开心地抱起高潜的胳膊,使劲地摇晃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放手。”高潜冷着脸呵斥。
小倩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尚未干掉的泪痕,在光影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