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微小短暂的幸福】
已是深秋,北安王府里,落叶落了一层又一层,白梆粉缎的花盆鞋踩在上头,啪嚓作响,拖曳至地的月华裙匆匆地划过枯黄的落叶。
「郡主、郡主,您等等奴婢!」
许是跑的太急,赵清沅发上的玉簪从墨黑的秀发中滑落下来,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头,堆云砌雾一般,衬得一张粉嫩的圆脸更加白玉无瑕。
到了府门,管家上前道:「郡主,上马车吧,王爷吩咐将郡主送到东城门。」
赵清沅步子微顿,她不知道向来对自己视若无睹的父王怎会伸出援手,但是眼下,她要是这般跑过去定然会来不及,於是她未多做迟疑,迅速上了马车。
行了约有一刻钟,马夫在外头禀道:「郡主,东城门到了。」
只听车帘上的珠串叮叮咚咚地打在一处,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赵清沅忍不住打了个颤,一眼往城门望去,大军已经不在了,但是那个人影还在,是杨玹。
刹那间天地清明,赵清沅望着杨玹就红了眼睛。
十六岁的杨玹颜如舜华,一双清冽的眼望见赵清沅,酝酿许久的炽热瞬间迸发出火花来,挥着手喊道:「清沅,我在这,在这!」
「玹……玹哥哥,我以为赶不及了……」吧嗒一下,赵清沅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十六岁的俊俏儿郎,满心建功立业,但临别前面对美人含泪相送,心里生出一根根牵挂的丝线来,他道:「清沅,你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
「好。」她含泪应允。
杨玹狠下心,跨上马,忍着不去看那个晶莹如玉的女子,他仰着头,如同一阵旋风似地离开了城门。
前一夜,边关急报,北边的夷人又开始来犯,圣上震怒,下旨这一次要彻底清除这些外患。这是要正式开战的意思,这一去,不知是否还有命回来……
同样要随军前往的邵国公世子邵楚峰也站在城门口,双手抱着剑,等着一帮狐朋狗友来送行,看到北安王府的马车时还略略惊奇了一下,待见到下来的女子走向自家表兄杨玹,犹自缓不过来。
「郡主,杨公子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赵清沅木讷地点头,神思恍惚地往回走。
「赵清沅!」
邵楚峰站在右侧,正在变声期的嗓音有几分尖锐,吼得赵清沅一阵心慌。
转头见是邵楚峰,同样一身戎装打扮,想来也是要随军出征的。依稀记得他比自己还小一岁,赵清沅想他生在邵国公府,不比其他府上锦衣玉食的儿郎,心下叹息一声,轻声道:「邵公子此行也多珍重!」说罢,不理邵楚峰一副急红眼的模样便上了自家马车。
「赵清沅、赵清沅!」
马车外的声音震耳欲聋,赵清沅却充耳不闻。邵楚峰的心意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玹哥哥,况且,玹哥哥待她一直视若珍宝。
康平十年,邵家军急急忙忙从京郊开往北疆。
康平十二年,邵家军将北夷打得节节败退,北夷派了使臣来议和,举国同庆,唯有兵部尚书府上一片哀戚——?杨家嫡子杨玹为救邵国公世子,战死沙场!
同年,邵国公府为世子向北安王府求娶清沅郡主,北安王妃应允,婚事定在隔年秋天。
康平十三年深秋,北夷再次侵扰北疆,邵国公世子再次出征,邵国公府和北安王府婚事延缓。
康平十四年,北边传来捷报,邵国公世子屡创战功,亲手砍下当年射杀杨玹的敌寇的人头,这一次势必将北夷荡为平地!
然而捷报传来不过半个月,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竟然暴毙了,也有传言说是落水而亡,但不论如何,结果总让京城众人都唏嘘不已。
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从一个低下的婢生女,到惠安书院的第一才女,连续三年在书院的大考中夺得魁首不说,四年前的一支凌波舞更让台下众人惊艳,便是老院长都叹为天人之姿!
这几年清沅郡主在世家小姐中风光无限,又传出和兵部尚书府的杨公子情投意合,令许多世家小姐艳羡,没想到杨公子却战死沙场,众人还未及同情哀叹,清沅郡主转头就夺了白丞相府上二小姐的婚事,和邵国公世子定下了婚约,人人都道清沅郡主的运道好得出奇,挡也挡不住,没想到却在一夕间暴毙了……
平康十四年,九月十八,宜葬,停棺七日的清沅郡主出殡。
十月初八,邵国公世子从北疆赶回来,直接快马加鞭去了京城东郊清沅郡主的坟头。
坟头已经长了新草,淡淡的绿,带着晨间的露水,像极那人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娇俏地看着他时的盈盈目光。
邵楚峰心间骤痛,她骗他,她说等他回来的!
临行前一晚,他跑去北安王府,她明明答应他,只要他这次灭了北夷,替杨玹报了仇,她便会将前尘抹去,一心一意地做他的世子夫人。
那一晚烛光明亮,光晕下的人儿睁着一双泛着秋水的眸子,让他心上酸酸胀胀,一心想着全了她的心愿,自此杨玹便从她和他的世界中抹去,可谁知……
夕阳的余晖渐渐地从天边撤去,已经是第四日,邵楚峰在赵清沅的坟头坐了三天三夜。
邵国公府的人来了几次,都被长随伍修赶走了,然而看着眼睛充血、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世子爷,伍修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硬着头皮提醒道:「世子,边关战事告急!」
邵楚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解下腰上的香囊,用不过几年就长满厚茧的手抓了一把坟土,小心翼翼地将之从指缝间漏进香囊,再重新将它系到腰上。
邵楚峰站起身,望着墓地上大大小小、此起彼伏的新坟旧坟,不明白身在哪里,似乎这一切不过是赵清沅的金蝉脱壳之策。
他纵身跨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立在那里的新坟,上头的绿苗轻轻摇晃,扎痛了他的眼,胯下的马猛地挨了一鞭子,「驾」的一声响,风声便呼啦啦地涌进耳里,像是要灌入心肺一般。
赵清沅,即便你逃了,我也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禁锢在我的身旁!
人人都以为赵清沅是暴毙,只有他清楚,她是自溺而亡,她这一辈子,至死不忘杨玹。
赵清沅,你逃不开的!
斜阳里,马匹嘶鸣,主仆俩纵马而去,余下空无一人的墓地。
而赵清沅的墓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行字——?邵国公府邵楚峰之妻墓。
下头有着蝇头小字署名,赫然写着——?邵楚峰立。
「锦儿,不疼啊,等祖母将锦儿的小脚丫子缠好了,给锦儿穿上小花鞋,咱们家锦儿的小脚丫呀,就是蹦躂在小溪里的小锦鲤……」
阳光照在陈氏隐有青筋爆出的手背上,而她前方的小孙女的脚丫子,在阳光照耀下,竟像玉石一般透着淡淡莹润的光泽。
如今已是初冬,饶是她再心疼,小孙女的脚要是再不缠上,到时候春天暖了绑不得,小孩子又长得快,明年锦儿就七岁了,那时就缠不出三寸金莲了。
赵清沅……不,是沈明锦,她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陈氏正剪着的布条,她记得这是昨儿祖母特地从前头自家布坊里找小二要的。
赵清沅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从十八岁的北安王府清沅郡主,成了江陵宁安县沈家布坊掌柜的独生女沈明锦,如今她不再是王府里苦苦挣扎着生存的庶女,也不是玹哥哥去後一心为他报仇的空壳美人,她是得一家子宠爱的小家碧玉。
现在仍是康平十四年,听说邵家军已经从北疆凯旋归来,接下来便是论功封赏,或许还可能追封玹哥哥一个将军吧。
藤椅旁有一只笨重的大公鸡,牠被绑住了两只爪子,许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牠使劲地扑腾着翅膀想要脱困,地上落了好些牠折腾下来的鸡毛。
陈氏捋好了布条,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沈明锦知道这是才让西街的王铁匠打磨过的,菜刀在阳光下亮得让人心里直哆嗦,彷佛要杀的不是公鸡而是她!
陈氏熟练地用一手逮着公鸡的两只翅膀,一手拿着亮晃晃的刀往公鸡脖子上一抹,紧接着一刀划开还挣扎着、尚留最後一口热气的公鸡的肚子。
闭着眼的沈明锦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将她一双小脚丫子一提,塞进了公鸡的肚膛,热热的、黏稠的血液从脚心漫过脚背,公鸡的血沾到她脚踝上,那腥热的触感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陈氏抬头看着沈明锦道:「锦儿乖,你听话,这只公鸡一会给锦儿煨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