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忐忑地跨入门槛,她脑中浮现出昨晚的事情,双腿禁不住又软了几分,不由得暗自琢磨是否需要一进门直接跪地求饶,争取宽大处理。
萧明睿听闻响动抬头看过来,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欢快地朝她一招手道:「小鸭子,快过来!快过来!」
慕筱雅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与此同时一句「奴才该死,冒犯了皇上的龙根」已经含在口中,准备随时用来保命。
然而萧明睿却嫌她移动的速度太慢,一把将人拉到身旁,往身前一指,问:「快帮朕看看,方案甲和方案乙,哪种更好?」
御案上,摊着两张服装设计的图纸……
慕筱雅,「……」
相对於她的无言,一旁的萧明睿却是滔滔不绝,「昨夜多亏小鸭子帮朕证实了那隐身夜行衣的效果,朕连夜对式样进行了最新的改进,打算批量生产,发放全宫,进而推广到全国!你赶紧替朕看看,这新旧两款样式,哪一个更好?」
慕筱雅,「……」皇上,您堂堂的一国之君,成天琢磨这个真的合适吗……
而正当她皱眉凝神,严肃思考着哪一种答案比较不容易让自己掉脑袋的时候,却听见小吱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皇上,甯王殿下求见。」
慕筱雅在进宫之前,是做过周密准备工作的,所以关於这个甯王的大体情况,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比如他的生母乃是先帝的继皇后,论起身分,倒算得上是十分尊贵的嫡子,加上为人温润谦恭,彬彬有礼,原本是朝中呼声最大的皇位继承人,可谁也没想到,先帝临终前大笔一挥,却把皇位交付给了自己第一任皇后的孩子,也就是当时还是晋王的萧明睿。
这个消息一出,不仅朝中群臣惊得掉了下巴,就连民间押皇上人选的赌坊里,也有许多人排队上了天台……
不为别的,只因这萧明睿在宫中,从小就是出了名的不正经,今天跷课,明天溜出宫,後天抱一堆蟋蟀在寝宫里养……这样的人当皇上,谁能放心?
不过这种国家大事慕筱雅无心掺和也掺和不了,她惦记着的只有那个无比诱人的「百金」,所以这时候她需要做的就是赶紧拍屁股退场。
於是她忙道:「那个皇上……既然甯王殿下来了,那奴才就告退了?」
萧明睿也不知道听见她的话没,盯着图纸忽然一撸袖子,拿起砚台上的毛笔,口中兴奋道:「朕刚才灵光一现,又想到个方案丙!综合了前两种方案的精华,一定会大放异彩!那什麽……你先去吧,改天再过来帮朕参考参考。」
等等,皇上您是不是忘记了什麽?慕筱雅小心翼翼提醒道:「那个……甯王殿下……」
「哦,对。」萧明睿恍然想起来,抬眼看向她道:「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带个话给甯王,就说朕正忙着呢,脱不开身,让他改天再来吧!」
慕筱雅,「……」
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先帝如果在天上看见自己的接班人是这副德性,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门外,甯王萧明嗣听了慕筱雅带的话,面上浮现出黯然的神情。
但很快,他微牵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道:「皇兄政务繁忙,日理万机,既然如此,那本王也就不叨扰了。」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本摺子交给小吱子,道:「还请交给皇上过目,削减赋税一事迫在眉睫,又牵一发而动全身,请皇上务必早作决断。」
眼看着小吱子拿着东西转身进屋了,他才收了面上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
慕筱雅作恭敬状站在一旁,将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後,不由得感慨天家血统果然十分优质,别的不说,单是容貌指数就甩出普通人一大截。
单论面相,萧家这两兄弟虽然极为相似,但给人带来的感觉却差之千里,比起处处流露出纨裤气息的萧明睿,萧明嗣无论是从五官线条到性格举止,都显得柔和温润许多,尤其是刚才那一声略带忧郁气质的叹息,更是让慕筱雅的小心肝都纠起来了,甯王貌美,我见犹怜啊有没有!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萧明嗣撩了撩身上月白色的弹墨藤纹锦袍,对她微微笑道:「这位小公公不是皇兄宫里的人吧?若无事且先回去吧。」
言语间的那一笑,看得慕筱雅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只不过出御书房的路只有一条,同路在所难免,一路上她只好小心地跟在萧明嗣身後。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局促,萧明嗣开口打破了僵硬的气氛,温声道:「这位小公公我过去在宫里并不曾见过,可是新来的?」
慕筱雅乖顺地点头,道:「奴才刚进西厂,名唤小雅子。」
「小雅子?」萧明嗣眉眼弯了弯,盯着她看了看,道:「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慕筱雅顿时内牛满面,一个叫她「小鸭子」,一个夸她的名字好听……同样是天家出生,做人的差距咋就这麽大呢?
而这萧明嗣果然传闻中所说的一样,温润如玉,平易近人,哪怕是面对着慕筱雅这样不起眼的小太监,他的自称也是「我」而不是「本王」,没有半点架子。
一来二去几句话之後,慕筱雅对他的好感度已经「蹭蹭蹭」地疯狂飙升,但她欣赏美男的同时也留了个心眼,没有忘记自己入宫的目的。
「哎,说起来入宫这麽些时日,奴才却还不曾见过我们督主呢。」状似无奈地,她发出感叹,「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萧明嗣闻言,摇摇头道:「实不相瞒,西厂向来直接听命於皇兄,那顾督主除了皇兄本人以及部分西厂中人外,旁人是极难见到的,更别说知晓行踪了,我同他也只有过数面之缘而已。」
搞得这麽神秘,不愧是是萧明睿的铁杆狗腿子。
慕筱雅暗自撇嘴,知道这萧明嗣虽然待人诚恳,胸无城府,却身处在权力中心外,想来也没办法知道太多内情,便挠头笑笑,用无所谓的语气道:「哈哈,那就只能祈祷他是个好相处的人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宫门外,王府的马车已在外候着了,慕筱雅恭恭敬敬地把萧明嗣送了上去,自己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往西厂的方向走去。
而与此同时,萧明嗣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眼看着那道人影渐行渐远,最终化成了一个点,这才放下车帘,坐回了车内。
车内还有一人,玄衣玄裳,皮肤极为黝黑,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几乎同隐身无异。
他目光落在萧明嗣嘴角残留的笑意上,慢慢开口,「不知殿下因何事发笑?」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有如千丈潭水百尺深渊。
萧明嗣抬眼看向他,笑容加深了几分,却依旧轻柔如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他喃喃地诵出了《木兰诗》中的句子,「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黑衣人神情骤然一凛,但很快地,他便用沉稳声线掩盖住了神情中细微的异样,「殿下的意思是,方才那个小太监……身分可疑?」
「正是。」萧明嗣颔首,对於身旁的这人,他是从来不隐瞒什麽的。
「殿下打算如何?」黑衣人一字一句地问道,与此同时,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对方面上的神情变化。
然而萧明嗣却淡笑着摇头道:「我看她的模样,不像是有什麽坏心,一介小姑娘混入宫中,兴许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也说不定,暂且……先不要打草惊蛇吧。」
黑衣人闻言沉默了。
萧明嗣这样的性格——用最大的善意揣度所有人,用最大的仁慈对待所有人——同他王爷的身分,实在是格格不入。这样的人,若不生在帝王家,兴许能拥有一段细水长流,平静安乐的人生。
然而他偏生落在了帝王家,於是在宫廷荣辱沉浮,权力重压之下,出现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变化……虽然他本人目前还不知情。
作为旁观者的黑衣人,有好几次都想把事实告诉他,然而许多年前,他在甄皇后——即萧明嗣的生母——临终前曾立下的誓言,还清晰地留存在脑海中,没有因为岁月的增长而淡去分毫,於是他打消了念头。
甄皇后年纪轻轻,却死於不甘和怨怼,他要替她完成遗愿,为此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想到此,黑衣人将飘远的思绪稍稍收回几分,沉声道:「属下谨遵殿下之意。」
慕筱雅发现,作为一介刚入宫的小小新人,她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原本以为萧明睿堂堂皇上,是不会把自己这种小虾米放在心上的,但事实证明,对方岂止是记得她,简直是把她吊在心坎上,每天拿小皮鞭抽打的节奏!
从那天之後,慕筱雅几乎每天都要往御书房跑一趟,理由也无一不是无聊透顶:不是摘朵花除棵草,就是抬个桌子找本书。也不明白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为什麽要大老远的把她从西厂叫过来。
然而後宫之内无秘密,慕筱雅的「光辉事蹟」,很快就传遍了三宫六院以及大小後勤部门,於是西厂上下对她的态度,忽然极为一致地客气了起来,就连包公公也时常派人来对她表示一下关心和问候。
慕筱雅知道,旁人都以为她这是傍着高枝,要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了!
但这只是他们的「以为」而已。
真实的情况是——
毒日头底下,慕筱雅盘腿坐在御花园内的一块平地上,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一根半粗不细的树枝,正百无聊赖地对着面前隆起的小土球,捅啊捅,捅啊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