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睡之后时辰长短总是有些异常,苏昱的意识深深浅浅,分不清昼夜晨曦。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好似躺在一马车之上,摇摇晃晃急速转弯,身子一直没能暖和起来,寒气从薄衾缝隙处直侵骨髓,他几乎能感受到腰腹与后背发烫结块的血迹与伤疤。
他醒来又睡去,马车与轿撵来回更替,身上的衣衫也换了又换,但十余处大小的伤口却并未被处理,好在天寒地冻,没那么容易恶化出脓。耳畔断断续续有人声传入,苏昱轻咳两声,下意识扯了衣衫想要听清。
“...青黛姐姐,主子如今在何处...”
那娇俏的问话,声音正是那日拿伞的女子。苏昱身子一颤,这才察觉自己惊醒了过来,却是为了那一声‘青黛’。
此处靠近北部边境,近年国泰民安,与邻国关系融洽,这一带倒是已有十来年的安平。而最为繁盛的,乃是西北一隅的煌城,虽比不得长安的灯红酒绿,就那异国风情商贾佳人,也算是一番特色。只是这里一年内几近五个月,都是严寒冬日,大雪弥漫,街面上瞧不见轿撵,随处可见的乃是骑马的男女。而徒步的行人则粗布裹身,斗笠遮掩,穿着厚底的皮绒大鞋,埋头快步。
城外往南数百里,有几处商人的别院宅邸,规模一般无二,内里却大有乾坤。
苏昱并不知晓自己眼下就处于其中一处宅子,他强撑着意识,费力睁开眼,便见一青灰厚绒外袍的女子便站立在自己前面,神情冷漠,气势非凡,倒不至于冷傲冰霜,却也拒人千里。
他粗布袖袍下的手略微用力,内力尽失,苏昱心中大骇,却也早该料到会是此等后果,不过事关母亲安危,破釜沉舟万劫不复也不枉为人子。
身侧有人将他扶坐了起来,苏昱余光瞥过去,正是之前拿伞的女子。待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宽亭内的铺地竹席之上,两边乃是镂空云涌雕刻的大屏风,左手放置一狐裘白绒坐垫的软塌,脚边立着个深肚乌金的小香炉,香烟袅袅,伴着一丝热意。
青黛只睥睨了他一眼,方才说话的女子便笑吟吟接着道,“放心,我给他喂了药,可不会像之前的那些了。”说着她还忍不住朝着四周看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才蹙着眉头望着苏昱道,“主子性子好,又有天人之姿,也不知晓之前那些男人怎的那般不识好歹,一个个都想着如何溜走。你可别白费了这一路我与竹姐姐的照顾,好生伺候主子。青黛姐姐,您觉着,主子可会喜欢这个?”
“待主子来了,看看再说吧。”青黛将手腕上的白布一裹,只淡淡回了最后一句。
话音刚落,正前方的石铺路两边的白袍女子竟纷纷跪地,积雪只微微一层,刚好能埋过两足。青黛与亭子内其余女子接调身转过去,苏昱的视线便开阔起来。
本是寒冬,亭外萧条,那一抹艳红身姿缓缓靠近。那女子身着血色绫罗曲裾长裙,裙摆宽大曳地,一双玉足就那么赤脚踩在雪层之上,白皙入骨,晃眼望过去分不清雪与足。袖袍好似特意裁剪过,一双胳膊曝露在外,左手戴着一红绳,与长裙浑然一体。若非周遭女子白袍厚重,苏昱几乎快要忘却那入骨的寒意。
他内心惊异,抬眸往上看,那女子未施粉黛,红唇却好似涂了凝脂,妖艳欲滴,双眸漆黑如墨,长发随意披在身后,末端以鹅黄细绳束在一起,看上去,也不过十六岁,含苞待放,却已是倾城之姿。
青黛蹙着眉头,两步走下亭子的台阶,候在外头的婢女便捧着长靴与鹤氅外袍跪在一旁,她连忙单膝跪下,替她穿上那与衣裙丝毫不协调的厚靴,语调微有些埋怨,“主子!您可别糟蹋自己了,”说着又站起来将那鹤氅披在她身上,“这寒冬图一时爽快,等到了炎炎夏日,可又要遭罪了。”
方才站在身侧还娇笑连连的女子早已收了嬉皮笑脸,跪在一旁不敢轻易抬头,苏昱盯着那女子,他对护卫交代乃是圣乐坊一事不过心中猜测,耳闻那青黛才心中才觉得自己赌对了,但瞧见那十六岁的‘主子’,苏昱却生出几分怀疑:圣乐坊的主子,竟是这么个与思芸妹妹一般的小女儿?
胭脂抿嘴含笑却没回话,只垂眸老实让青黛替她穿好,再踏上亭内,侧头望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苏昱。
青黛一瞥苏昱身侧的女子,后者立即带了些讨好的笑意道,“主子,这个乃是我与竹姐姐找来的,模样甚好,许是哪家的公子。来年开春,青黛姐姐与众姐妹又得一阵忙,这男人可用来解闷,算是我与竹姐姐献给主子的开年礼。”说着她还不忘伸手扒开苏昱散乱的额发,捏着下颌好让胭脂看清楚,不用想苏昱此刻也是薄唇乌紫,双眼凹陷,哪还有之前的俊逸硬朗,“受的都是皮外伤,又一路艰苦,过些时日便会好,不碍眼的。”
胭脂走了过来,俯视着苏昱,双眸平静无波,卷曲的长睫毛投下阴翳,她并未作出评价便转身走到了软榻上,轻拂外袍随意坐了上去。
女子不解,扭头便见青黛面色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却放缓了语调,“主子收下了,去叫个人来替他疗伤。”
苏昱躺下半阖上眼,后背却是一阵暖意,身侧的女子竟笑着替自己披上厚实的皮绒大袍,而后起身就走,生生把自己撂在这里。
亭外又是一阵寒风,苏昱尚且觉得刺骨难耐,那女子瘦削弱骨,却连个暖炉也不曾有,还待在这四面无遮掩的亭子内。他喉中干涩,又是一阵咳嗽,却想到方才她一身清爽长裙出来,许是什么怪异的内功,能让她不察寒意。
胭脂侧头,看了眼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并不忌讳身边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便直接问道,“帖子送出去了吗?”她嗓音稚嫩却略带沙哑,沉稳让人蓦地安心。
“送出去半月有余,可要在年前动手?”青黛背对着苏昱,后腰别着的两柄短刃插在皮质的腰带之上,与那些白袍女子所用不甚相同,“那苏家主母一解决,便只剩下十人,主子若想快些,属下便加紧人手将余下的找出来。”
苏昱眸光一凛,急忙闭目掩盖。
说话的两人均未察觉,胭脂叹了口气,天真烂漫,“苏家那女人与我颇有些渊源,倒是不急,余下那十人也让他们逍遥快活久一些罢,不必赶着时间。”胭脂一个仰身便躺在软榻上,柔软的触感紧贴肌肤,穿好的厚靴又被脱在地面,鹤氅亦是散乱开来,“年前都不必忙活了,想回家的让他们回家探亲吧,年后你也安心待在中原,别来回奔波,我这儿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黛听得此,眉头反而一敛,埋怨之色更甚,“主子您还算听我一句劝,我若不回来,您这般任性不爱惜身子,过个三五个月我再回来时,主子可是想躺着见我?”
软塌之上银铃一笑,胭脂翻身起来,“你每每半夜归来,哪次我是站着的?”
入夜后的煌城萧条冰寒,烛台灯芯都已僵硬难点,纵然是煌城繁华地带,也难见几处星火。宅邸内早已经灭了灯,廊道内有白袍女子如鬼魅身影一般守在角落之处,却如同死寂一般悄无声息。
胭脂的寝房在宅邸最深处,只两面透风开窗,占地虽不宽,却只放置了一张无脚的床铺,以及昨日才安放至角落的成人宽软塌,以及方惊醒过来的苏昱。身上的薄衾依旧是白日里被顺手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个,虽自小习武,身强体健受惯了淮北干湿皆宜的腊月寒冬,可如今内力全失外伤遍体,终归难耐刺骨之寒。
他顺着寒风来向望过去,却是敞开的窗户以及星点不明的夜幕,苏昱没忍住轻咳一声,垂眸之际瞧见了不远处宽大低矮的大床,被褥轻柔蓬软,胡乱扔在地面,而床榻之上并无人影。
这一哆嗦受寒,耳畔呢喃浅吟之声归为沉寂,苏昱才清醒意识到,方才有人在哼着歌,略微回味,那调子低沉严肃,却与子夜的孤寂交织,格外安抚浮躁的心绪。苏昱伸手捂住口鼻沉声一咳,这才扭头望过去,胭脂便坐在窗沿之上,背对房内,却扭头看过来。
她依旧是一身凉薄如丝的长裙,只是朦胧月色之下,有些分不清是红色还是粉色。藕白的胳膊撑在身子两边,袒露在寒风中,长发编了个辫子垂在身后只一串晶莹发光的珠子拴在发梢。
若是个普通人,怎能如此耐寒!苏昱只觉得周身温度降至霜冰,喉中一痒便又接着咳嗽起来,却不似方才那般隐忍。胭脂一个翻身回来便正对着苏昱,只淡漠一瞥便落地走向床榻,不及苏昱反应过来,将那上好的鹅绒被褥扔了过去。
苏昱只觉得头顶猝不及防袭来一物,下意识抬手一挡,那物却并无多大冲力,直接裹在了身上,暖意便瞬间从皮肤涌进身躯。竟是那女子的鹅绒厚杯,苏昱心下不解,将视线腾了出来望向那边的女子,却见她已然盘腿坐在软塌之上,如夜中星子一般的双眸看了他一眼便仰躺下去再无动静。
苏昱想起圣乐坊的诸多传闻,言说圣乐坊的主子囚男**虐体磨心,但凡进了圣乐坊,生死不过十日之久。又言说其人乖张狠辣,生性暴戾,偏爱酷刑...他越想越是觉得冷寒,只是抬眸望到蜷缩在软塌中心的身躯,又相信不了那些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