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元湛面色倏地沉了下来,他矮下身子去检查颜筝的伤口,清冷月色下,依稀能看出她手腕处的骨肉翻开,血水混入土灰,一片湿黏腥气。
他黑着脸问道︰「疼吗?」
颜筝露出苦笑,「疼过了头,现在好像不大觉得了。你能帮我弄开它吗?」
元湛轻轻地将她的手腕转平贴着捕兽夹的下方放好,然後小声嘱咐她,「我扳开时可能会擦到,你的手别动,不要挣扎就不会受伤。」
他见颜筝点头,这才用力地将捕兽夹扳开,把她受伤的手抽了出来,带着她离开了陷阱。
颜筝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凌乱破碎,左手低低地垂着,全然失去了知觉,她跟在元湛身後走了两步,忽然顿住,拿右手去拽他的衣裳——
「我现在不能回显慈庵,盏儿要杀我,我设计让她受困,自己逃了出来,不晓得广莲山上现在是个什麽样的情形。」她咬了咬唇,继续道:「我也不能回韩王府,司徒侧妃以冲撞了花神为由,要我出来祈福持诵,还未到半月之期,我不能回去。而且……」
她抬起头来,一双墨黑发亮的眼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盏儿是司徒侧妃的人,她要杀我,就算不是司徒侧妃授意,也必然是明净堂几位嬷嬷的意思,我若这样回去,等於羊入虎口,我说过的,我不想死……」
元湛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颜筝咬了咬嘴唇,「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是皇上派来的奸细,也从未想过要对韩王府或者韩王有任何不利,如你所见,一个猎人设的陷阱都能让我轻易中招,所以先前的事,全是一场误会。你我之间,原本就没有深仇大恨。」
她微顿,更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握手言和?我不计较你从前弄伤我的脖颈,你也不要再怀疑我别有居心,可以吗?」
元湛双眼微眯,料到她後头尚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说︰「接着说下去。」
颜筝抓着他衣衫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凝了凝眉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郑重恳求道︰「我不能回显慈庵,也不能回韩王府,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身世凄苦、一生浮萍这样可怜的分上放我走?」她的语声低缓沉怨,几乎是哀求,「云大人,求你!」
元湛眸色一沉,当他的眼再缓缓抬起时,目光里却写满了坚定和不容置疑,「你是四季园的美姬,我是紫骑的统领,你让我放你走,那是对王爷的不忠,亦是我的失职。很抱歉,我做不到。」
他看到颜筝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眸一抬,接着说︰「但我可以保证你在韩王府中的安全,不会有人敢谋害你的性命,或者对你不利,即便是司徒侧妃也不行。」
这保证坚定有力,颜筝晓得自己是该信服的,但她的期望不只是安全地活下来,而是要顺利地离开。
可现在,这保证几乎打碎了她所有私逃的机会,除了期待九个月之後被求娶,她没有任何的希望了。
她一时怔忪,也不晓得是该欢喜还是难过。
元湛见她气虚无力的模样,想了想,便将她打横抱起。
怀中的人儿有些扭捏挣扎,他的铁臂将她箍得更紧,一边又安抚地说︰「你脚伤未癒,手腕又添了新伤,走路太慢,我怕浪费时间,耽搁了治伤的时机,以後若是废了左手,那就不好了。」他微顿,「你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颜筝听罢,渐渐停止了挣扎,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事出紧急,哪能计较那麽多,云大人说得不错,她的左手麻太久了,假若再不及时治疗,错失了良机,将来後悔也来不及。
这样想着,她便乖顺地窝在他胸口不动。
过了片刻,她又发觉不对,云大人走的既不是去显慈庵的路,也似乎不是回韩王府的路,不由低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元湛听到她说「我们」,不知怎麽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甜蜜流淌,他的眉眼变得柔和,连声音都温柔了几分,「我们……去找大夫。」
【第二十五章改了性子的云大人】
段青衣看着元湛抱着一个满身灰土的女人进来,先是一惊,後来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就漾起一抹暧昧微笑来。
他看过颜筝手腕上的伤,安慰地对两人说︰「还好,未曾伤及筋骨,只是一点皮外伤。不过伤口处落了那麽多灰,沾染了许多脏污,必须好好处理乾净,否则也有些难办。」
元湛急急地说︰「那还请段先生立刻替她清理伤处。」
他从前上过阵,晓得寻常刀伤剑伤只要未及要害,不曾失血过多,是死不了人的,但也常有兵士因为伤口未及时清洗,令脏污沾染了伤口,引发高热红肿,最後无药可治而过世的。
段青衣挑了挑眉头,笑着指了指颜筝,「王……云大人没有瞧见这姑娘脏得像个泥人?先去把她弄乾净了,我才好给药不是吗?」他笑咪咪地对着颜筝说︰「我家後院恰好有一潭水,是从後面的山上引下来的,水清且浅,姑娘先将身上收拾乾净了再说。你手上的伤不重,上几次药就能好了,莫要担心。」
段青衣生得面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话时又笑容满面的,一下子就博取了颜筝的好感。
颜筝想到云大人替她脖颈上涂的那药,想来便是出自这位段先生之手,那药效显着,不过才涂了两次,她脖颈上的刀伤就很快癒合结痂,掉落後也不曾留下疤痕,她心里崇敬段先生的医术,很快就放下了戒心。
刚才来时,她观察过地形,见此处空阔,人家稀零,这座小院又是被一圈篱笆所围,想来後院的水潭该十分隐蔽,这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什麽人有这闲情逸致守在那处偷窥,便点了点头,「有劳段先生了。」
但随即她的眉头皱起,转头望向元湛,可怜兮兮地问道︰「云大人,我的包袱……你拿了吗?」
元湛摊了摊手,「段先生这里有我几件平常穿用的衣裳,都是乾净的,你先用着,你那破包袱,回头我让人取来便是。」他拉着颜筝起来,「夜深路滑,我带你过去。」
颜筝有些为难,脸色一下子就红了,好在她此刻脸上一团脏污,恰好掩盖了她的羞涩和忐忑。
她原本想拒绝元湛的提议,但想到这座小院外头没有灯廊,乌漆抹黑的,她又是头一次来,根本找不到後院的清潭在何处,也只有乖乖地跟着元湛过去。
段青衣望着他们两个的身影,满面笑容地抚着下颔的长须,眯了眯眼,赞叹道︰「倒是一对璧人,只可惜……罢了,以後如何,都是造化……」
六月将末,暑气越发盛浓,就算是夜里也十分闷热。
颜筝手里捧着一套淡紫色的男装,有些为难地说︰「这里四下无人,应当很安全,云大人不必担心我,请回吧。」
她是名门淑女,不是江湖女侠,权宜之下勉强与云大人有过亲密之举,皆为了治病活命,但此刻无那等必要,她於是轻言婉转地劝他离开。
虽然云大人一定不是那等窥色的无耻之徒,但一想到自己沐浴时,有个男子就在她附近不远,她浑身都不太舒服。
元湛倒是没有坚持,他指了指五丈开外的一座石墩,「我背对你坐在那处,有树荫隔着,你不必担心旁的,若是有事,只须高声唤我,我就来。」
他冲着她轻轻一笑,便转过身去。
颜筝目光一动,只觉得那宽阔的背影在月色如洗下分外有力刚毅,像是一座值得倚靠的壁垒。
她不由得苦笑起来,从前她视这男人为残暴冷酷的炼狱修罗,光听到他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生怕稍有不慎就惹来他的肆意加害,可如今他却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彷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烦恼就都会烟消云散。
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安心。
颜筝为这个乍然而生的念头惊住,她怔怔地望着那道依稀可见的模糊背影发了会呆,良久,对着夜空叹了口气,才将身上脏乱不堪的衣裳解开,慢慢地走进水里。
她将整个头埋在潭水中,清凉的水珠钻入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洗去身上的脏污,也化开心中的燥热。
正恍惚间,不远处传来一阵低缓轻柔的埙声。
这埙声清浊分明,一时刚硬,一时柔和,像两股清弦不分高下,终於糅合在一起,你侬我侬,深沉极了也悠扬极了,令颜筝一时听得呆住。
碧波潭上,银光浩淼,在某个不曾发觉的时刻,她的心忽然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