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颜筝怔怔地咬着唇,许久都不说话。
假若当初认清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时,她心里只是困惑和侥幸,那现在她开始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东西在牵引着她来到这里,否则怎麽会那麽巧,她「借屍还魂」在亲姑姑的身体里?再世为人,她仍与颜氏家族存在那样紧密的联系。
祖父颜缄生有三子一女,除了父亲颜朝是祖母卢氏所出,後面两位叔父都是继夫人廖氏的骨肉。至於唯一的女儿,则是他年轻时的一段风流孽缘。
颜缄少年承爵,人生得意,性子狂放不羁,那时他还未与卢氏订亲,整日留恋花街柳巷。有一年,皇城最大的青楼来了一名绝色美人名叫月姬,因为她的美貌稀世罕见,不多久便名动皇城,成了达官贵族皆想要一亲芳泽的花魁。但月姬性情孤傲,不符她心意者,便是当朝宰相她也敢拒之门外。
皇城之下,遍地贵胄,她唯独看中了意气风发的安烈侯颜缄。两人缠绵数月,人人都以为月姬定必会成为安烈侯的侍妾,成就一段风流佳话,但当安烈侯成亲的消息传来,月姬却蓦然从皇城里消失了,不止青楼的老鸨不知道她的下落,连颜缄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她的离开如同她的到来般神秘,从此再无音讯。
风流缠绵,露水姻缘,颜缄其实没有放在心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这名叫做月姬的女子只在他坚硬如铁的心上轻轻漾开一道波纹,须臾又恢复平静,他很快就忘记了她。
卢氏生产过後不久因病过世,颜缄後来迎娶了侯府的嫡女廖氏,廖氏为人还算宽厚,就算生了儿子,也没有苛待继子。
一家和睦,颜缄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仕途之中,果然越发得到永帝的宠信,成为当世炙手可热的权臣。
永德三年春,安烈侯府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那与颜缄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与月姬如出一辙的眉眼,以及她怀中所带着的生辰八字,无一不证明了她的身世。
原来月姬重病身亡,临死前请托邻人将时年四岁的女儿送回皇城,要她认祖归宗,从此依附父族生活。颜缄没有女儿,安烈侯府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女儿,所以他很爽快地认下这个孩子,为她取名颜真。
一名生母低贱的庶女,并不能撼动或影响廖氏和她孩子的地位,所以她也很慈悲地接受了颜真,并对她视如己出。可惜这孩子没福,十岁时,有一回去护国寺为父母祈福,许是吹了阴冷的山风,回府之後便得了急病,没有几日便夭折了。
但颜筝知道,这不过是对外的说词。事实上,她的姑姑颜真是在去护国寺的半道上遭歹人掳劫,安烈侯府追查了半年,只查出颜真被辗转倒卖,至於最後的下落,却再也查不出来了。
当时正逢廖氏难产,凶险万分地生下了第二个儿子,祖父丢了女儿的阴郁之情很快就被再得贵子的欢喜冲淡,渐渐就不再派人去寻了。
但她想,也许祖父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再去找罢了,毕竟已经宣布得了急病死去的女儿,假若重新回到侯府,该怎样解释?
颜真被歹人掳走贩卖,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世家贵女的声名有污,非但不能嫁入匹配的门第,还要带累颜氏其他女孩的婚嫁。不论是为了安烈侯府的脸面,还是颜氏家族的和睦,他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才是最好的方式,更别说他与这个半路来的女儿感情并不深。
颜筝闭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想,不论从前的旧事到底是怎样,也不论她究竟是被怎样的因果牵引到这里,她终究只能认命。她现在不再是集万千宠爱於一身的颜家嫡女,也不再是母仪天下的颜皇后了。
她是颜真,安烈侯已经「死去」的女儿,家族的弃子。没有家族的庇佑,没有身分的倚仗,从此以後,她只能靠自己了!
良久,颜筝缓缓睁开清亮的眼眸,柔声对满脸抱歉和担忧的碧落说︰「我从前的确是安烈侯府颜家的小姐,但现在,你也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身分对我而言,不再是荣耀,而是负累。所以先前我说过的梦话,你只当从来没有听过,和我一样,全部都忘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攥紧了碧落的手掌,墨亮的双眼望向碧落,像是要望进彼此的心里,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愿意将自己的过去告诉我,是因为信任,我也是。同在乱世漂浮,能找到一个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麽不容易,我会好好珍惜。」
相似的际遇,同在浮世飘零,尝遍了世道的艰难和苦涩,又都被至亲的家人放弃。这些话像是一道温暖的符咒,轻轻落在碧落心上,却深深地打动了她。
信任?朋友?珍惜?自从被亲兄卖了,她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暖的,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热的,胸口跳动的心脏是活的?
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轻颤,但她的眼神里却写着无比的坚定,沉沉地点了点头,「能找到一个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麽不容易,我也会好好珍惜!」
碧落的话音刚落,宽大的车帘被一股蛮力凶猛地扯起,将车厢里两个互诉衷肠的少女吓得不轻。
一个半边脸上刺着青色图案的青年,满身散发着一股寒霜般的冷意,他矗立在车前,高大的身形将光线遮了大半,而那对深邃如猎鹰的双眼却冷冰冰地瞥向车内。
他沉声说道︰「骆总管说,按照现在的车程,明日午後才能到韩王府,今夜就先在荔城歇下,荔城县令会来亲自来迎,请大家先梳整打扮一下,莫要失了体面,落了韩王府的体面。」
那青年将话说完就转身走了,但颜筝却感觉到他眼角余光的注视,因为从那青年出现时起,她也一直注视着他,确切地说,她一直注意着他几乎覆盖了整个左脸的刺青。
夏朝律法,犯重罪者处以墨刑,以那青年黥面的幅度,犯的该是滔天之罪。可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的模样,那图案上的墨色暗沉,这该是年幼时所受的黥刑,稚子无辜,想来是为家族所累。但她似乎不曾在史料中看到永帝即位後有抄家灭族的记载,也不曾听说过有哪个家族被罚以黥面之刑。
半晌,她抬起头来,眸中一片惊惑,心中有个念头逐渐清晰,莫非……
距今十三年前,横扫西域九国,拯救万千百姓於水火的镇国大将军穆重,在恒帝驾崩那夜被永帝以谋逆犯上之名讨伐,满门获罪,穆氏男儿尽被抄斩,女眷皆赐白绫,甚至连仆役都不能免去刑罚,丫鬟、婆子亦被发卖至四地,男仆家丁甚至连仆役的孩子都被黥面,发配至南罗开荒垦地。
按照这青年的年龄推测,他极有可能是穆家仆役的孩子。
可南罗离北府隔着十万八千里,穆家的人怎麽会在韩王府的车队中?他顶着这样一张脸,韩王竟也肯用他?
掌管内务的婆子送来了新的罗衣和头面,流光溢彩,狭暗的车厢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碧落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好的衣裳和首饰,眼底流露出惊叹。年轻的女子都抵挡不住珠翠华裳的诱惑,更何况这是骆总管的命令,所以她也不忸怩,满怀欢喜地将衣裳换上,转头却见颜筝好整以暇地托腮望着她,脸上便是一红。
她嗔道︰「你瞧我做什麽?骆总管知道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晚上的夜宴你也有分,快别躲懒了,起来将衣裳换上。」
颜筝这才动了动身子,满脸困惑地问道︰「夜宴?」
碧落笑了起来,「刚才黄婆子来送衣,她跟我说的,荔城县令不只亲自来迎,夜里还要在官邸设宴款待咱们,荔城县令夫人和属官的夫人们都会作陪,骆总管不敢怠慢,所以才送了这些赴宴的衣裳首饰过来。」
说到这,她忽然敛了笑容,肃然说道︰「筝筝,既然也送了你的衣裳过来,这便是让你也出席的意思。骆总管这人心狠手辣,在还没有入韩王府之前,咱们最好不要得罪他。我听黄婆子说,去年这时他替韩王去蜀地甄选美人,有一位容色特别出众的美姬仗着自己貌美,便不大听骆总管的话,後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後来也不知道到底怎麽了,就在韩城门口,骆总管用皮鞭活活将她打死了……」
韩城,是北府的中心,韩王府便坐落於此。骆总管替韩王甄选美人,可他却敢将不听话的美姬活活打死,韩王也没有惩罚他。这不只说明了骆总管是何等的凶残,还意味着他极得韩王的信任和器重,她们绝不能得罪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