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即便他如此冷言相向,对她疏离至此,但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不肯让她冒险去试禁曲的威力。不管弹奏禁曲的后果是什么,他也不想拿她的安危去找到答案。她……好歹还是了解阿藤心思的。
她可以听他任何事,可唯独这桩,她不能顺他的意。
起初三天,她在牢里存心折腾自己,虽然送来的牢饭精致得不像牢饭,不过她不吵不闹,但就是不吃。只是就算她不吃,还是偶尔会觉得恶心想吐。这三日除了喝点水,她几乎是没什么进食,到了第四天,岑先丽终于失去了意识。
等她自深沉的黒暗中悠悠醒来,才张开眼,便看见着急的王府总管。
她……回到了自己的西厢房中。炫目的阳光照得一室灿亮,看来已过午时。
「太好了太好了!夫人醒了!」总管李大娘长吁了口气,总算放心许多。「夫人昏睡了近十日,若是再不醒来,咱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十日?!怎么会!大娘,王爷人呢?」岑先丽惨白着脸,紧张得一把抓住大娘的手臂,追问道:「王爷已经开坛祈雨了吗?」
「是。已经是开坛第五日了。」总管看着闻言脸上血色尽褪的夫人,连忙解释道:「公务要事时辰已定,王爷脱不开身,并非王爷狠心不来探望夫人。夫人且放心,王爷一听闻夫人急病,便传令让我来照料夫人,心心念念着夫人呢。」
「糟糕!王爷人在何处?我得去他身边才行!」她心一惊,慌张坐起身便想下榻,可还没坐直便一阵晕眩袭来,让她不得不又往后躺去。
心中懊恼。当年崔县干旱之时,师傅还曾提及,即使奏琴能成功降雨,但唤来的雨至多只会降在方圆百里内。
虽然联军的计划是让王爷装个样子献曲祭天、暂时安抚民心一段时日,而大军则趁这民心尚稳的短时间逼向京师决战,但岑先丽的打算不只如此。
她要让王爷一举掳获民心,再也无人对他不服。
只要让祈雨这传说弄假成真,所有人就都会相信大齐的德昌王是能上达天听的真龙天子,那么今后他将再也无须为飘摇不定的人心烦忧,不只他辖下百姓会跟随他,就连皇军军心也势将有所动摇。
联军一旦获得百姓支持,剩余的几个州县便能迅速攻下,大军自可势如破竹长驱直人京师。这么一来,这场讨伐大战的最终对决,双方兵员的损伤都可降到最低;或者,王爷可以不战而胜也未知可;甚至,不光是现在,等到他真登帝位那一天,这场雨都能成为他平定天下的力量。
她在他身边从来无用,但这次干旱彷佛是天意指引,现在必定就是要让她为王爷大业出力的时机。
她怎么偏就在此时身子突然虚弱得如此不像话!
「王爷在何处开坛?」已经开坛五天,若是开坛超过七日,那传说的效力便会大大降低,就怕届时降雨成功,百姓也只会认为那仅仅是个巧合而已。
她的动作得快!
「王爷人在隔壁二城外的宝山县,那里是干旱最严重之处。可是王爷临行前有令,夫人尚在禁足惩处中,虽因治病离开大牢,但绝不得离府。」
「不成,大娘,事关王爷安危,我一定得去宝山县一趟。您尽可以派人跟着我。我不是怕受罚而要逃要躲,我是要去救王爷!」她若不在祭坛附近,如何能代王爷唤来龙神。「请为我准备车马,求求您了。」
虽然让夫人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但总管知道夫人说得极为认真,入府以来夫人行事一心为着王爷她很清楚,倒也没什么不能相信,可她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不行,夫人万不能如此冲动出府,您得多保重。即使不提王爷禁令,可夫人再怎么样也得顾着腹中的孩子。」
「孩、孩子?」岑先丽愣愣反问:「我……我有孕了?」
「是。大夫来看过,说明夫人会在牢中昏倒的原因便是才刚有孕近月余,之前又多有奔波劳动,身子损耗极重,如今气血两虚,若是没有好好调养,只怕没法保住这孩子。」
「我……我当真有了孩子吗……」岑先丽心上先像是浸了蜜似的,随后陷人浓重的忧心与焦虑。「王爷可知道此事?」
「王爷尚不知。不过夫人尽管放心,王爷一向疼惜夫人,等王爷回来必定会极为欢喜的。这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请您千万保重,切勿多思。大夫说了,夫人这一个半月都不能下地,只能好好在床上躺着安胎,若是贸然走动,孩子当真会保不住的。」
「不成,别告诉他。大娘,求您先别告诉他。」岑先丽神情惨然地抓住总管的手。「先别告诉他。此时王爷身负重任,不可让王爷分心,求您了,不能……告诉王爷只字片语……」
李大娘将挣扎着想再次起身的夫人按回榻上,恭敬却不容反对地告诉她:「假若夫人想要亲自告诉王爷这喜讯,我等自然会为夫人保密。不过,为了王爷,为了王爷血脉,还请夫人别管其它,保重自己要紧。」
岑先丽只考虑了一个傍晚,不,她其实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别无选择。要保王爷事成,就得冒险一试,不管做出多大的犠牲。
她装作辗转难睡,还没人夜以前,便请身边侍女向大夫要了几份安神的药来,又特意交代她嫌药苦,要大夫尽可能消除安神药的气味。
夜半,她却陡然睁开双眼,硬撑着身子下榻。「……虽有些对不住大家,可这都是为了王爷。」
满怀歉意,她偷偷地将药混入近侧婢女与守门士兵喝的几壶茶水里头。
等待时机过去,一确认看守她的人都已被迷倒入睡,月已高悬中天。她匆匆踏进琴房,带走撼天,出了府邸便以身上全部的银两,给了事先偷偷雇来的车夫,坐上马车没日没夜地急急赶往宝山县。
从出王府的那一步起,她已有准备,此行极为艰险。
不光因为她身子远比她想像还虚弱,更因为她胸口始终盘旋不去的苛责痛楚,以及随着马车巅簸前进从她腹间隐约传来的沉重闷痛,在在都让她难受极了。
她知道王爷始终不愿她插手祈雨一事,也知道王爷的禁足令是为了保护她,更知道王爷是真心想要与她一生共度,而如今她却自作主张拿命去赌……
完全背叛了阿藤的信任与期待。
每走一步,都是心痛。
明知这么做风险极高,若是她今日为此殡命,阿藤……不知会多伤心。
「还好阿藤还不知道孩子的事,否则他一定更痛。但愿管事大娘肯保密到底,先什么都别告诉阿藤……」她眼神黯淡地轻抚尚且看不出的小腹。
她十分清楚,若是今日她退却,让战火再拖延下去,等到牺牲更多无辜百姓之时,王爷同样会感到痛楚万分。
甚至,她怕王爷若为此失了拥戴,令这场讨伐战事受到掣肘,会否让联军失去胜机。眼下大齐王的心狠手辣众所皆知,王爷早已没有退路,非赢不可。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得胜的大好时机平白错过。
「我一定要保住阿藤与讨伐军!」
车夫按照预定计划送她到达宝山县内的一座小丘半途,直至马车上不去之处,她才下车一步步吃力地走上往丘顶的一小段路。
她之前已找人探问过,从那座小丘上头能眺望县内全景,尤其是现在讨伐军正在祭天的那座高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到达丘顶,她席地而坐,无桌无几,盘腿摆好撼天的同时,天方破晓,时辰刚好。
依稀望见远处,王爷同样未及鸡鸣便已沐浴净身完毕踏上十丈祭台,就等天一亮由德高望重的地方士绅为主祭,开始焚香祝祷,而后在众人注目中,进行第七日的献祭。
弹琴的除了台上的伏怀风之外,还有台下八行八列总计六十四人的乐手。有三十六人皆是从各地集合而来的一等一优秀琴师,其余还有钟笙笛筝各样礼乐名家,他们以合奏的方式让整个仪式声势更为浩大。
崔县人尽皆知的祈雨曲龙神赋,只有第一段的唤龙神,并非想像中的沉重与严肃,倒是带点喜庆热闹的气氛。
轻快的琴音飞扬着,开始叙述一个久远以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