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实她累极了,这些日子夷人昼夜攻城,她便也跟着昼夜忙碌,身子从里到外都乏得很。可是,这时候大家不都如此吗?要知道瘸子将军自入城以来就没下过城墙!
虎台被围了大半年,安平卫也好,总兵府也好,朝廷也好,竟没有派一个援兵过来,城内眼见着粮尽人绝,再也守不住了。
但是这也没什麽,大家与虎台共存亡就是!
宁婉想着,见一时没什麽要做的,便退到城墙上一个凹陷处坐下合眼休息,总要趁着难得的空闲时候赶紧歇歇积攒力量,夷人不知什麽时候就又攻上来了。
赵国茂突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臂苦着脸说:「二少奶奶,我饿,我饿!我要吃桂花糕!」
现在哪里还有桂花糕?宁婉就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块高粱面与黄豆面混合蒸的窝窝头,「一早上让你吃你不肯,现在可不许再耍脾气了,赶紧吃了吧。」
原来就在围城期间赵太太病重没了,宁婉从没指望过赵国藩和赵国葆会照料赵国茂,因此每日上城墙时便将他也带出来,夷人攻城时就能让他在一旁躲着,反正在家中与城墙上并没有多少区别,自己要是活不了,他也就没人管了。
赵国茂纵是个傻子,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根本吃不下这粗砺的东西,眼下实在是饿得很了,只得委委屈屈地接了,却又咽不下,只能一点点啃着。
忽地,一阵肉香气传了过来,赵国茂立即抬起了头,顺手就将窝窝头扔了,抓住一只送到面前的烤雁腿,大口大口地吃着,还含含糊糊地说着,「真香!」
虎台县里能吃的牲畜早就都杀尽了,大家都好久没尝过肉味了。
宁婉手疾眼快地接过窝窝头,重新拿帕子包上收起来,现在城里还有高梁大豆面的窝窝头,再过些时候恐怕就连这窝窝头也吃不上了。她又叹了一声气,「大雁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自空中飞过的大雁,城里哪里会有肉?猪羊牛不必论,就是战马也早杀了,就连过去随处可见的麻雀早被大家想法子捉着吃光了,这些天大家都盯上了北归的大雁,只是回来的大雁还不多呢,更不好射。
想想刚巧夷人南下时正是大雁南飞之时,现在正过了半年大雁回来。
卢铁石就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的铠甲冷冰冰的,人也冷冰冰的,可一双眼睛却在盔甲下亮闪闪的,将另一只雁腿递了过来,「早上打的。」
一只大雁能有多少肉?差不多都在两只腿上吧。现在都拿来给自己了,他吃什麽?宁婉就摇头说:「我一向不爱吃肉,而且我是乡村里出来的,从小吃高粱面的窝窝头习惯了,根本不觉得苦。」
卢铁石眸色深沉,他一向不大爱说话,只道:「让你吃你就吃!」说着又将雁腿向前递了一递。
宁婉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真的!我娘家是三家村的,你一定没听过那个地方吧,就在马驿镇旁的大山中,那边的地种不了麦子,因此到处是成片的红高粱,我从小就吃高粱米粥、高粱面的窝窝头长大的!」
「三家村?」卢铁石重复了一句,猛然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宁婉,「你小时候是不是救过一个人?骑着马摔倒在你们村口的?」
宁婉被他看得脸不禁有些红,想向後退一步,可身後就是城墙,便垂下了头。可他问的那件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却还记得,就轻声答道:「是啊!好像是个冬天。对了,那年我受了伤,又被人诬赖,心里十分气闷就出了门,正好就遇到了一个人……後来我就将那个少年扶起来送到马上,此後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竟认得他?」
卢铁石并没有回答,却喃喃道:「原来如此,无怪我一直觉得你有些像!」
宁婉就奇怪地抬起头来问:「像什麽?」
这时候赵国茂已经将一只雁腿啃得乾乾净净,就拉着宁婉的手摇着道:「二少奶奶,我还想要。」
宁婉就将那窝窝头再递给他,「不许再要肉了,乖乖地吃窝窝头!」
「不嘛,不嘛,我还要吃肉!」
「拿去,」卢铁石将那只雁腿塞给赵国茂,「去别处吃。」
赵国茂就拿着雁腿欢快地跑了。
宁婉心里着实不好意思,「他其实什麽都不懂,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甚至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如呢。」
卢铁石摇了摇头,「你怎麽嫁了他?」
自围城之後他们就认识了,後来更是往来颇多,虽然男女有别,但在守城时平日的那些规矩早没有人在意了,如今大家敬重的是能够担起事情的坚毅女子,就像许千户夫人也就是羊家大小姐那样的,被许千户扔在虎台县里却没有哭闹,反而拿起一把刀上城与男人一般守城。
宁婉原也不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娇花,正逢此时,不只当起赵家的家事、典史的事务,就连虎台县里的事务也为县城里担起一大半来呢。
但尽管如此,他们在一处说的从来都是与守城相关的事,就算有一两句带了些别的,也只一语带过,从来都是守礼的,而现在卢铁石就越了界了。
平常嫁娶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自己嫁给赵国茂还真是另有原因,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赵太太自也不会说出去,便是有人猜测到一些,但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再不好拿到明面上来嚼舌头。
不过那些面子上的事儿宁婉早不在意了,便笑笑道:「我娘家穷,娘早没了,爹又得了痨病,在赵家的庄子里打零工挣钱,因此婆婆就认识了我。正巧国茂的奶娘身子不好,她看我心不坏,就把我买回去给国茂做妾,替奶娘照料他,後来觉得我还算能干,就将我扶了正,又把赵家交给我。」
「砰」地一声,卢铁石一拳砸到了城墙上,他纵是有力气,但血肉之躯怎麽也比不了坚硬的砖石,手背上便冒出了血。
宁婉吓了一跳,「你这是怎麽了?」刚刚裹伤的布没有在手边,她心急之下便从衣襟上扯下一块替他包紮,只当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就又道:「我婆婆人不坏,对我娘家也有恩情,我爹正是用她给的银子最後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连我大姑大姊家都跟着借了光,我心里再没有什麽不满的。就是国茂,他只是不懂事,平日里也肯听我的话,因此只要我活着总会顾着他。」
正说着,赵国茂又跑了回来,举着雁腿道:「二少奶奶,给你!」
宁婉瞧着被啃得七七八八、只残留着几丝肉的雁腿哭笑不得,却知道他吃到最後的时候想到了自己,总是好心,就点点头说:「我不爱吃肉,你全吃了吧。」又嘱咐他,「我正给将军裹伤,你自己玩去吧,只是别跑远了。」
卢铁石僵着手臂让她给自己包了伤,突然间将她推到城墙上,整个人压了上来,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近乎疯狂的光,嘴唇差一点就碰到了她的唇,「你本应该嫁给我的!」
事出突然,宁婉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叫出声,只瑟瑟地缩了缩,然後闭上了眼睛。对面男子的气息将她完全包住了,让她一时间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三家村的人时常会说,做人要讲良心,宁婉一向觉得自己构得上这句话。胡敦儒、封少奶奶他们都帮过自己,自己也会尽力回报,而她收了赵太太的银子到了赵家,从来也都对得起赵太太。
赵国茂一向被她照顾得极好,赵家的典史职位,还有田产铺子她也打理得极好,就是赵太太离去前也说放心自己。而且在赵太太离开後,宁婉对赵国茂、对赵家还是一如既往,她早想过,自己活着,就少不了赵国茂一口吃的,自己无路可走了,赵太太也怪不到自己,她做人什麽时候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是宁婉也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此时她还不到三十,正值芳华,所有人都说她长得美,她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如花一般的容颜偶尔也会有那麽一丝丝的感伤,特别是在为赵家的种种糟心事操劳之後,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哪怕能让她稍稍放松一小会儿也好。
她也曾想过,自己的一生就要这麽过去了吗?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说心里话也没有人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