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恭喜陈大人,贺喜陈大人,这下您家里四代尚主,可上大楚国史啊!」
喜从何来?怎麽就尚主了?他想尚的那位主,可是恨他入骨。陈少权挥挥手,笑得矜持。「大人们早上吃了没?一会站一两个时辰,不晓得站不站得住,存点力气的好。」
话这般说着,高大宫门已缓缓开了。
守城的士兵瞧了瞧进去的陈少权和白玉京,敢怒不敢言地将地上的包子拾了起来。还有些热呼呼的……
待召见的大臣们随着禁中太监们往乾清宫而去,陈少权和白玉京远远儿地跟在最後头,穿了太平门,一旁的抱鼓门墩儿旁垂手立了一个精瘦的士兵,孟九安。
陈少权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他立刻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白玉京悄声在陈少权耳边道:「这小子调进了禁军,我瞧着委屈得紧嘛。」
陈少权不置可否。
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内宫口,对了名牌,一众朝臣这才入了乾清宫。
一个一个地奉诏而入,到了辰时,陈少权才得以入内。
通天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元朔帝斜斜倚靠在案桌旁的椅上,已近不惑之年,显得有些清瘦。
陈少权屈身行礼,口呼圣上万福。头未抬,一卷诏书砸来,落在他的眼前。
诏书明黄,落在灰色地衣上,十分醒目。
「念念。」帝王的声音低沉有力,眼睛盯着面前这位青年将领,近弱冠之年掌管京城十三门、五城兵马司。
元朔帝喜用青年,忠心不二、壮志凌云。卫国公守边关,他的儿子护卫天子,再好不过的安排。可这位素来低调的青年指挥使,却在前夜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京城的火炮是能随便动的吗?他竟能用令牌擅自驱使火器营为他效力!
假以时日,是不是要一炮轰了皇城?元朔帝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陈少权声音朗朗,念出皇帝诏书的内容。念罢,磕头谢恩。
「臣领旨,圣上英明。」
褫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发配边疆,贬为六品千总,领两百士兵守卫大同城门。
元朔帝见陈少权神色如常,皱了皱眉。「说说,为啥事将好好的华棠馆给轰了?」
陈少权将诏书捧在手上,沉声道:「臣请罪。那华棠馆是辽人在京的聚点,臣经过多方查证,多日查访,这才出兵华棠馆。大辽大皇子苏力青,前些日子在聚宝门滋事被掳,如今还关在狱中,他虽死活不认,然而臣早知他的身分。前日臣守在华棠馆外,见有异动,又听闻有贵人被掳,这才擅自调动火器营。」
元朔帝不耐听他说这些,扬了扬手。「这些白玉京说的比你还要详细,你就告诉朕,究竟是为了朕的哪一个女儿。」
陈少权一窒。「臣不敢……」一柄天子万年竹管笔立刻砸过来,正落在他身旁。
「你不敢?朕瞧你敢得很!你前儿敢轰青楼勾栏院,过几天是不是就敢轰了朕的皇城?不像话!若不是朕与卫国公亲厚,早治你个谋逆之罪!」
陈少权心中默念,圣上说与卫国公亲厚,偏偏边关奏章还是上达不了天听。
「大辽耳目是真,聚点也是真,就你的心不真!你为着谁,朕就想知道这个。光天化日之下,朕的两个女儿被掳进了青楼妓馆,说出去,公主的声名还要不要?虽说守卫皇亲不是你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朕就该治你个大罪。说吧,是为着小六还是小十?」
最终问题还是落在了为着谁身上,皇帝也爱听流言,真真瞧不出来。
陈少权还未来得及答话,元朔帝又一声怒斥——
「说好了,我免你去大同守城门,改去你爹那里当个先锋官;说不好,你就滚滚滚,滚到大同去!」
什麽是说好,什麽是说不好?为了六公主好,还是为了十公主好?陈少权心中揣测,面上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圣上,臣甘心去大同守城门。」他又说了一句玩笑话,「先锋官是去送死的,臣不傻。」他拾起地上的天子万年笔,捧到了元朔帝面前。
元朔帝哼了一声,将笔接过,摆了摆手,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瞧你这出息,成,你就去吧,守个几年城门,回来吃公主的喜酒。」他斜睨了陈少权一眼,闲适道。
陈少权呼吸一窒。圣上这是何意?莫非是有许婚之意?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圣上一眼。
元朔帝面露笑意。「说起来,你是朕皇姊的儿子,也是姻亲,你作为表哥来喝表妹的喜酒,再合适不过,说不准,朕的公主还要你背着出门呢。」
咳咳咳,跟皇家攀亲这种事,也只能皇帝说,谁敢说这个?
再说,宫中待嫁的公主们都有哥哥,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再不济还有最小的两个皇子,哪轮得到他来背?这摆明是刺激啊。
可他不敢求娶十公主。依她那样的性情,对他那样的深仇,若不被焐热,贸然求娶,怕会让她更加郁结於心。
他想到那一日她口吐鲜血、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也跟着一痛。
她说在梦里已经受了人生百苦,醒来要由着她自己的心才顺意。
心中主意已定,陈少权对上元朔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朗声道:「圣上,臣一心为公,不为私慾,还请圣上明察。」
元朔帝乍听此言,眉头倒竖,有些无奈。「成,你不说,朕自己去问。」又挥挥手,「明儿就走,去大同。」
陈少权无言,领了旨意,缓缓退出乾清宫。
天光澄明,正是夏日好时光。
一个恭敬的小内侍引着陈少权往宫外走,地上磨平了的青砖颜色鲜妍,透着雨後的清新。
过了汉白玉的立柱,那小内侍轻声道:「世子爷,我家公主在千步廊等您。」
陈少权心中一凛,看向那小内侍……
【第二十三章父皇面前辩是非】
内侍多面白无须,仔细看这一位,脸上还搽了脂粉,年纪也不大,约莫只有十五六岁。
陈少权暗自思忖。灵药身边除了一位法雨外,他就只见过一位沈护卫和才出现的青果。青果他见过,而这一位却眼生得很。且说她会主动找他,大概日头要打西边出来了吧。
他心中起了疑,冷声试探,「六公主有何事?」
果见那小内侍窒了一下,赔着笑脸道:「世子爷去了就知道。」
「末将奉诏进宫,不便与内眷相见,请公主恕罪。」话落,他转身就走。
身後小内侍不敢大声喧譁,只敢在陈少权身後小声轻呼。
轻呼声渐远,陈少权大步流星,转过建极殿,前头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垮肩驼背垂首行路,他刚想出声叫住二人为他引路,却听身後响起——
「我来为陈大人引路。」不自称奴婢,声音不疾不徐,声音清脆若环佩叮当。
陈少权心头跳动,六月天里彷佛喝了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无处不妥帖。
他要回头,身後的她又徐徐道——
「我只能送大人至武成阁,有一桩事要拜托大人。」
脚步不停,她落後他半步,神情磊落。
陈少权觉得自己侧脸热热的,稍转了转头,望着她的侧脸失神。良久才应道:「但凭公主吩咐。」
「我的丫头没有跟着回来,昨日沈正之已全城去找,还没有头绪。」灵药的声音低沉,透着几分颓丧。
他听了她的话,顿生一股豪气,当日为了救她,他派了全城的兵马大力搜寻,却遗忘了她身边的小丫头,才让她如此焦急,这是他的不是。
「公主请放心。」他不敢多言,却又生怕她离去,「我会让白玉京去找,他是锦衣卫,有通天遁地的本事,明日我便要离开京城去大同,还请公主保重自己。」
她嗯了一声,平静道:「珍重。」
她转身想走,胳膊却被一把拽住,她有些惊惶,使力和他对抗。
陈少权到底松了手,还未来得及向她解释自己的失礼之举,便听前方有人声传来。
远远瞧见一抬华丽步辇,其上端坐了一个珠环翠绕的宫装少女。
陈少权见灵药窘迫,牵起她的手,往建极殿後头而去。她的手有些冰凉,踉跄了几步才跟上。
建极殿後是御河,两旁植了低矮的灌木丛,一列禁军远远地出现了影子,陈少权拉着她拐进了两殿交接的园中。灵药几欲甩脱,却被他扣得紧紧的。
他欺身压前,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中,灵药努力冷着一张脸。
陈少权松开握住她的一只手,另一只却挡在她耳边的墙上。
「今天是你第一次找我。你一直躲我,有没有想过我会很难过?」
他的气息热热的,吹拂在灵药的耳边。
灵药反而笑了。「人们总在躲雨,倒从不在乎雨难过不难过。对我来说,你就像雨,我不想被淋,就这麽简单。至於你难过与否,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