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因为如此,即使她被诬陷过数回,好在父皇清明,後宫嫔妃不敢造次,这才让薄皇后糊里糊涂地当了皇后几十余年。
薄皇后听灵药这般说,虽不好听却实在,扬声道:「你这话说得实在,本宫没那麽蠢,明晃晃地送一座屏风暗害苏贵妃,害了她,还有旁人,本宫母仪天下,勾心斗角太累。」
话落,她施施然起身,领了浩浩荡荡的内侍宫娥回宫了。
灵药默默领着十二皇子回了内殿,宫娥们摆了晚膳,灵药想着心事慢慢用膳,刚用罢,便听外头初棠清亮的声音安排宫人——
「今夜风大,将门窗都关好,廊上的灯笼有些摇晃,去看看是不是松动了?公主昨夜没睡好,将熏笼搬进去,点一些安息香来……明儿穿的衣服也要早早熏好,公主喜欢那身姜黄色的,烫平整一些……」
絮絮叨叨的,在耳边萦绕,灵药越发觉得爱困,在十二皇子的案桌旁昏昏欲睡。
夜风微凉,皇城东南角楼的锦衣卫銮驾库,月华洒在门前古今通集库的石碑旁,两个男子沐月而立。
白玉京着了一身霜色常服,更衬得肤白清俊,而与他的样貌着实不相称的,是他手中一只油滋滋的鸡大腿。
白森森的牙使劲全力撕咬下一条鸡肉,又递给对面站立的陈少权。
陈少权丝毫不嫌弃地接过鸡腿,在另一侧咬了一口,举着鸡腿发愁。
「符离集的烧鸡,蕲城送了五大车物产,就这个还能吃。」白玉京吃得满嘴油油的,拎起一旁的酒壶就着嘴就喝,「怎麽,不愿意上路?来,给陈大人下饺子,送送他。」
一个士兵探了探头,应了声离去。
陈少权斜倚在柱子上,百无聊赖,「要肉馅的,别包什麽素馅,吃不下。」他三下五除二将鸡腿吃完,晾着油腻腻的手问白玉京,「你替我照应着她。」
白玉京嗤之以鼻。「我照应?我算个什麽我照应她?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轮得到我吗?再说,怎麽就替你了,你是她什麽人呐。」
一旁的小内侍端了一盆水来,陈少权就着水洗了手,眉头聚拢在一块,愁绪化不开。
「我会娶她。」
白玉京闻言翻了翻白眼。「你是想娶她首级吧,娶她。」
陈少权被戳中心事,郁闷地坐下,又问白玉京,「要是你曾经狠狠地伤害了一个女子,你该怎麽挽回?」
白玉京随口问道:「怎麽狠?」
「娶了她又不见她,最後还杀了她。」陈少权简直没法说出口。
白玉京默默地喷了一口酒。「够狠的,我还以为骗走一个姑娘的心,再狠狠地抛弃她,这才叫狠,没想到你这个更狠。不过,这女子都被杀了还挽回个啥?」
「……那就为她死一回。」陈少权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突然有些雀跃,「若是我死了就能偿还罪孽了。」
白玉京指指皇城里头说:「说什麽疯话,皇城里惦记着一个,外头还欠着一条人命?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能耐。」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喷着酒气说:「瞧见没,咱们这儿离後宫也就隔了四五个宫殿十几道宫门,你要是不甘心你就再去,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给你个准话,嫁不嫁一句话。不过你如今要去大同看城门,公主可吃不下这个罪。今儿陛下问你想娶哪个,你偏又像个大姑娘一般扭捏不肯说,硬扯一堆家国大义,现在後悔也来不及了。」
陈少权叹了口气,遥望着天上的一弯月。
「她视我为洪水猛兽,我怎敢贸然求娶。」他开始说笑,「以我的本事,我是九成九的斗不过她,她就是有那个本事让我七上八下放不下她。」
白玉京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这感受我体会不到,总之我还没遇上,还不想和女人多罗嗦。你明天启程去大同,家里头说过了没?你那个便宜继母没说什麽话?能将大长公主气到朔州去,她也是有能耐。」
陈少权摇头,「上个月自明感寺回来,她就不怎麽闹腾了。明日雪舟随我走,京城里没什麽人值得我牵挂。」
除了她。他的眼光望着隔了几重宫门的後宫,不禁想到她随母妃居住的未明宫
不知道她的小小宫殿会不会植满她爱的花儿,会不会养些小狗小猫小鹦鹉?她幼时是不是爱穿鲜妍的小衣衫,在宫里头笑着跳着玩耍?他迫切的想知道她的一切,想拥有她的一切……可却在他不知道的一个梦里或是前世,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能怎麽办?他也很绝望。
夜渐渐地深了,朱红色的宫墙在月光下发着幽暗的萤光,整个皇城一片寂静。
忽地,一丛高高的火焰燃在後宫的某一处,火光冲天,照亮了半幅夜空,随之而来的是宫人凄厉的叫声,「走水了!」
陈少权站起身,惊问:「是哪里?」
有角楼楼顶的士兵望着那里,高声向他回禀,「回世子爷,看着像是西六宫某一处。」
他心突突地跳,会不会是未明宫?
烟尘迷眼,陈少权在未明宫的重阶金顶之上,俯身抚了抚自己左脚踝。他方才飞身上宫脊时,左腿碰到一排屋脊走兽,那时挂牵着灵药,无暇顾及,这会停下了才知痛。
走水的是未明宫的一间侧殿,然而因夜深梦沉,又因未明宫长久不住人,廊下的缸中并未存水,宫人们来来去去的打水来救,耽搁了一些时间,火势越发地大。
白玉京跟在其後,瞧见下方已是火势冲天,朗声道:「我去通传禁军。」旋即而去。
陈少权定了定心神,往正殿瞧去,却见殿门紧闭,廊上火势蔓延开来,无法靠近。
居高视下,这宫里人都在殿外团团转,却无人去内殿救人。
陈少权一个飞身而下,一把揪住一旁观火指挥的小内侍,沉声道:「为何不救公主?」
那小内侍正是未明宫的殿头太监康羽,他乍然被揪住领子提起,待看清楚来人的脸,吓得直缩脑袋,旋即又道:「殿门紧锁,奴才们撞不开。」
陈少权将他拎到殿门前,耳旁眼前灌满了热气,间杂着哭声和哀号声。他将康羽丢在殿门上,门却巍然不动。
康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大人饶命,内殿被公主从里头闩上了,奴才们打不开啊!」
陈少权不及细想,以身撞门,连撞了数十下,殿门却丝毫不动。
康羽颤巍巍地指了一旁的窗子。「大人,这窗子好撞一些。」
陈少权来不及懊恼,几步闪到窗前,对准了窗子上的双交四碗菱花纹使劲撞了上去。窗子应声而破,他借势而入,一路冲开烟雾往内殿而去。
宫殿许多是木制结构,一旦失火便连成一片,此时殿内黑压压一片烟雾,陈少权以袖遮面,快步在着火的梁木落下之前抢进寝宫。
硬木雕花的床榻上,罗帐已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其间悬挂着的香囊荷包跌落在地,他抢到榻旁,却见床榻锦绣绸被掀起,床上空无一人。
他心中满是惊疑,还未反应过来,身前却倏地多了一把银光闪亮的匕首。他一个闪身躲过匕首,捉住执匕首之人的手腕,一个旋扭,将来人手腕扭折。
那人吃痛,连连倒退几步,却让陈少权看清,那人蒙面一身宫装,明显是个女人。
那人看清了陈少权,惊得站不住脚。
陈少权欺身上前,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抓住她的手臂,左右一扭,那人手臂已然垂下,整个人痛得脸也扭曲起来。收拾完此人,他在殿中搜寻灵药的身影,却见床榻轻微一晃,钻出一个人来,是灵药。
「是初棠,那个人是初棠。」她头脑不清明,想是吸多了殿中安息香的缘故,瞧着面前蒙蒙胧胧站着个人,熟悉得很,像是陈少权。
陈少权蹲下身子,哄着她,「我没杀她,一会仔细问她。」
灵药点着头,双眼无神,已合上眼。
她只着了洁白的寝衣,一抬手,又滑又宽大的缎面袖筒就落了下来,露出一截光洁似玉的手臂,她的手软软的,搭上了陈少权的脖子。
「我疼。」她的脸蛋疼得皱成了一团,趴在陈少权的脖颈旁。
少女的甜香吹在陈少权的耳侧,他摸了摸她的後脑杓,却摸到一手的血,仔细看去,她的後颈被划伤了,隐在头发里。
「疼得厉害?」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试着将她抱起来。
灵药无意识的点头,却疼出一头的汗,「脚疼。」
陈少权就着融融的火光去看她隐在寝衣下的脚,迟疑了下,隔着袜子一摸,肿得厉害。
「好疼,我想哭一会儿。」她在他怀中发抖。
陈少权将软软的她抱起,她在他胸前的衣服蹭了蹭,睫毛上挂着泪珠。
「哭吧,我不笑你。」他站起身,身後却又落下了一根燃着火的梁木,正中他的脊背。他被砸得单膝跪地,痛到咬牙切齿。
而火光中倏地冲出来一个人,直冲着灵药而来。陈少权将灵药打横抱在身前,此时躲无可躲,身後是火,身前也是火,唯有转身,他将脊背留给了来人,一柄匕首直入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