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方桌只余小童和青年两人。
小童极力忍住笑,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您瞧见了吗,那小公子竟然、竟然……」
青年眉目疏朗,含笑点头。
小童又问:「再行三十里路,便进聚宝门了?」
青年微微点头,嘴角含笑。那哪是小公子,分明是个少女,还是个顶顶可爱的少女。
「您是说,方才您吃了人家掉在桌上的一粒米?」法雨不敢相信的看着公主。
灵药尴尬地扯扯嘴角,点下头。
「您可是公主啊,奉天殿里头坐着的可是您的父亲,大楚的天子啊,您居然吃别人掉下来的米粒?」法雨简直要跪下了。
灵药笑了笑。「不要提了,多尴尬。」她小声提醒,「进了城,别一口一个公主的。」
法雨点头,跟在灵药身後亦步亦趋问:「您喜欢我怎麽叫?小公子?公子爷?少爷?小爷?」
「叫我小哥哥。」灵药含笑道。
法雨一脸黑线,忍不住道:「我比您大耶。」
走出了牛首山地界,已过了午,主仆二人走得气喘吁吁,这才看到市集,雇了一辆牛车,便往京城赶去。
这算下来,汤面用了十文钱,雇车用了五十文,主仆二人手头着实拮据得很,哪像个公主啊!
一路颠得骨头快散架了,这才进了武定门,已是申正。
京城守备军家眷多聚居在城南,这一位火器营翼长家,具体是哪一户还需打听。
京城几十万户人家,以门第高低分而聚居。
赶牛车的大叔甚是健谈,大约是因为灵药法雨着实可爱的缘故,将她二人带进了武定门,送进了一家名曰朋来的客栈。
客栈楼下招待食客,楼上接待住宿客,因明年二月春闱在即,好些上京的举人便在各大客栈包房,再加之主仆二人实在穷酸,便只住了稍房,饶是如此,法雨心中仍是忐忑,生怕出了什麽差池。
倒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灵药自觉死过一次,这一世再怎麽样都比上一世强。
此时天色已晚,灵药携法雨安置了住处,便下楼来吃饭。
人声鼎沸,生意甚好。她们寻了偏僻的一桌,点了芦蒿香乾一碟,清炒菊叶一碟,素得没边了。
主仆二人食之无味,法雨夹了一筷子芦蒿,两眼发呆,「小哥哥,有了钱要给法雨买肉吃啊!」
灵药笑她可爱,故意逗她,「等哥哥发达了,便专门给你置个大宅子,以酒为池,以肉为林,三千美女跳舞给你取乐,如何?」
法雨闻言两眼发光,想了想认真道:「能换成三千美男吗?」
旁边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
法雨循声往一旁看去,一个士子模样的男子背对着她二人坐着,双肩抖动,显是忍着笑。
她轻咳一声,装腔作势道:「笑得太明显了。」
士子的背影顿了一下,十分尴尬地转身,却是一位相貌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着一身皂色长衫,发髻半束半披,气质儒雅。
他面上还挂着笑意,乍然看到灵药登时怔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躬身作揖道:「唐突了。」
灵药微笑表示不介意。
士子迟疑问道:「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是女儿身?」
法雨心一揪,急得站起身来。
灵药笑了笑,面色无任何波动。「公子好眼力,她确实是女子。」她往旁边让了让,眼睛看着法雨一本正经道:「在家时她便跟着我,如今进京游玩,委实离不开她,这便做了男装带进京城。」
法雨石化了,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士子半信半疑,审视了灵药和法雨半天,这才作揖道:「是小生造次了。小生姓徐名圭,字执瑞,正是明年考试的举人,如今住在这朋来客栈里。」
徐圭,徐执瑞,这名字好熟。
灵药不及多想,只见徐圭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问——
「为何公子姿容如此……」他想了想,思量着用什麽字眼来形容。
「貌比潘安?美如宋玉?」灵药接口提醒他。
徐圭望着灵药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蹦出来一个词,「娘里娘气。」
噗!法雨一口水喷在了桌面上。
徐圭懊恼地一拍脑袋,赔礼道:「是执瑞无礼了。」
灵药笑了笑。「执瑞兄自转过身来就左一个唐突右一个无礼,我打小就爱与姊妹丫头们玩在一处,是有些柔弱,执瑞兄总不会因为小弟娘里娘气,就不愿意同小弟结交了吧?」
徐圭眨了眨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个贾宝玉。」抬头见灵药瞧他,便拱手,「岂敢岂敢,不知公子怎麽称呼?」
灵药笑道:「小弟姓楚,名灵。无字。」以国为姓。
并不是灵药好脾气,而是她突然想到这徐圭是谁了。
下邑徐氏,淮河以北望族高门,百余年来出仕为官者不知凡几,而徐圭,在灵药上一世死前,以三十有一的年龄官至户部右侍郎。
原因无他,徐圭是数术上的天才,掌管天下土地户口、赋税财政再合适不过。
徐圭将自己桌旁的椅子转过来,坐下道:「我也是一人,并个桌吧。」
灵药自是欢迎,暗自算了下自己和法雨手头上的钱,暗道了声罢了罢了,挥手叫小二来,又点了一盘乾切牛肉、老鸭汤、烩鸭掌,另加了两壶酒。
法雨气鼓鼓地看着灵药点菜,见灵药不理睬她,又气鼓鼓地捂着兜去付帐了。
徐圭不解道:「小丫头似乎很是不满。」
灵药含笑道:「她怕我喝醉了将她送人。」
「贤弟还有这个爱好,我这里倒缺一个丫头。」徐桂笑说。
「这丫头笨手笨脚的,脾气又大,还是不去祸害执瑞兄了。」
两人相谈甚欢,一直饮酒至戌初,京城人烟阜盛,本朝民风不甚拘束,二更才宵禁。
徐圭吃了一会儿酒,外头有个小童唤他。
小童唤徐圭到了外头,轻声道:「少爷,方才跟了那丫头去付帐,她银钱不够,又上楼取钱,听她嘴里抱怨,大抵是说她家公子不知节约。」
徐圭思量会儿,道:「这公子谈吐有礼,声音好听,长相也好,不像是寒门出身,为何会如此拮据?」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那小童狐疑道:「少爷,您是看那公子长得好看吧。咱们带的银钱也不多,还要住足一年,您可别千金散尽了。」
徐圭挥手道:「本少爷又不是断袖,行了,你回去吧。」
小童嘟嘟囔囔地走了。
徐圭坐回原位,道:「贤弟初入京城,可四处玩过?」
「不曾。」灵药笑道。这话是实话,她虽京城出生,却从未出来游玩过,也算是憾事一桩。
「为兄带贤弟寻一处好玩的去处,如何?」徐圭笑得大有深意。
法雨一下子站起身,因喝了点酒站得不稳,厉声道:「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万万不能去青楼妓馆!」
徐圭翻了个白眼,「想太多了吧。」
「画舫游船,我家公子爷也不会去!」法雨严厉说道。
灵药表明心迹,「我的一颗心都在我家这个小丫头身上。」换言之,她不想拈花惹草。
法雨听了做娇羞状。
徐圭只觉得一头黑线。「贤弟误会我了。」他凑近了道:「我善数术,老门东那里有场子自上月十五设了九道算术题,第一题一百两,第二题二百两,第三题三百两,依次递增,九题全答对了,除四千五百两之外,归还押金一千两还另赠四千两,另有题王一道,至今无人解出。贤弟可愿去玩玩?」
算术题一事,灵药不知,却知那题王被解一事,应是三年之後,解题人乃徐圭。
而答案她也知,也因这件事,只是同进士之身的徐圭入了圣上的眼,钦点入了户部。
「小弟既无下注的钱,又无解题的押金,更无解题的本事,」灵药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更何况,答对一题虽有一百两,不继续答题可拿钱走,继续的话,若输一题,一分都拿不到。」
「为兄与贤弟一见投缘,贤弟若信得过我,解题押金为兄来出,贤弟只需替我出面即可。」徐圭认真道:「我乃明年下场的举人,家风又严,实在不敢出入赌场,赢的钱,你我五五分帐。」
灵药心中大动。时人不热衷於数术,有那脑筋都去考科举了,看上去简简单单的算术题,赌场里却无人能解答。
徐圭实乃天下不世出的数术奇才,他竟让自己代他下场赢钱,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
她当然是先答应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