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伊春第一次见到杨慎的时候,减兰山庄里的柳树刚冒出嫩绿的新芽。

师父下山有三个多月,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新弟子,把伊春和墨云卿叫到正堂里,说:「以後你们就是师兄、师姊了,要有个样子,大家和睦相处,不许胡闹。」

山庄里向来人烟稀少,伊春记得小时候师父还有许多弟子的,後来因为师父严厉,七七八八都走光了,只剩她和师父的独子墨云卿留在这里,寂寞得紧。何况墨云卿和自己向来不对付,如今见来了两个同龄的孩子,难免欣喜若狂。

墨云卿最高兴,因为两个弟子里有一个是女孩子,说一口江南软语,雪白娇嫩,像一朵正要绽放的茶花。

他先走过去拽她袖子,小声问:「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大约是目光太热烈,女孩子的脸红了,慢慢把头垂下,轻轻说:「我叫文静,今年十三。」

墨云卿於是得意的笑,「那我比你大两岁,得叫我哥哥。」

文静红着脸,只小声叫了句师兄,乐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麽办才好。

师父在太师椅上喝茶,只瞥了一眼他俩的小儿女情态,淡道:「云卿,文静体弱,你身为大师兄,要多照顾她才对,好了,没什麽事,你们把师弟、师妹带下去,找个客房安置吧。」

墨云卿巴不得和她多说一会儿话,乐颠颠地拽着她跑了。

伊春只好带着新来的师弟出门,一面和他说话:「我叫葛伊春,你呢?」

少年低声说:「我叫杨慎,见过师姊。」

他说话声音小,含含糊糊的,像含了块萝卜,伊春好奇地转身,「什麽?你叫养肾?怎麽会有这麽怪的名字!」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这少年生得十分瘦弱,像颗豆芽菜,满头长发乱糟糟的,把大半张脸都遮住,衣服上补丁一个接着一个,能看出经常洗,边缘发白,线头都毛毛的。

应当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她不由多了些怜惜,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生得这麽瘦小,上山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不过没事,以後咱们就是同门,也算一家人了,有事你只管说,什麽也别顾忌。」

他没有说话,只略微点了点头,依然垂着头佝偻着背,没精打采的。

伊春认定他吃过许多苦,心里的怜悯又多了一层。

到了晚饭的时候,伊春特地从厨房多拿了好几个肉包子,用衣服兜着,跑去敲他的门。

「养肾,我给你带晚饭来了,一起吃吧?」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偷偷发笑。

门突然就开了,杨慎低着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肉包子,像是在生气,伊春奇道:「等等呀,养肾,咱们一起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光从浓密杂乱的额发里射出来,竟然带着刀刃的冷锐寒光,有一种超乎他年纪的尖锐和沧桑。

「师姊,我不叫养肾。」他声音冰冷:「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别人的名字不是被你拿来玩的。」

伊春愣了老半天,抓了抓头发,喃喃道:「呃,我不是欺负你……你不叫养肾,叫什麽……」

「是杨慎啊杨慎!你够了吧!」小小少年突然爆发了,肉包子砸在她身上,再用力把她推出去,木门「咯」一声用力阖上了。

伊春怀里的肉包子掉了两个在地上,她心疼坏了,赶紧捡起来拍拍灰。

「羊肾就羊肾嘛……和养肾有什麽不同……」她咕哝,完全搞不懂他为什麽要发脾气。

抱着包子正要自己去找个地方吃,身後的门突然又开了,杨慎冲过来抢了两个包子,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把别人的名字当作笑话来说,她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认定伊春一肚子坏水,第一天就排斥打击新来的师弟妹,决定要讨厌她一辈子。

「哼!」他抢了包子又跑回房间,再次把木门关得震天响。

伊春莫名其妙地空着两只手,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轻轻笑,回头一看,是墨云卿和文静两个,才半天而已,他俩已经混得很熟了。文静捂着嘴,嘻嘻笑着朝她这里看,跟着又低声和墨云卿说了句什麽,他也笑了,望过来,眼神相当不屑。

又来了,伊春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不就是她年少无知的时候跟他告白过嘛!他记武功秘诀不行,记这些讨厌的事情倒是很厉害。

与这两个人擦身而过,隐约听见墨云卿说:「葛伊春,新师弟才刚来,你要热情示好,至少也等几天再说,这麽猴急做什麽?」

她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飞快跑远了。

伊春六岁的时候被师父带到山庄里,那时候就认识了墨云卿。

其实之前他俩有过一次孽缘,因为伊春父母是给减兰山庄做下人的,所以伊春也认定自己将来是服侍主子的丫鬟,成天拿着块抹布对着河边的石头擦擦洗洗,权当事先练习怎麽擦洗桌椅、板凳了。

有一天就遇到了墨云卿,她还不知道他是师父的儿子,只觉得这个人讨厌,自己在那里擦石头,他非要她陪他玩,不答应就拿小石子打她,嘴里还很不客气:「呸,你是下人,我是主子,下人就得听主子的话!你这个不听话的奴婢!」

伊春怒了,直接将他打趴在河边,估计有三天都下不了床,回家还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当作丰功伟绩告诉爹娘。

谁想就捅了天,爹娘吓坏了,赶着捧着把墨云卿送回山庄,回来之後也不说话,把她用麻绳一捆,丢在山庄门口,背上还插着块木头,上书「不肖女在此,要打要杀请主子随意。」

回头师父来了,见到她被捆成了一颗球,气鼓鼓的模样,倒笑了起来。

「丫头,手段不错。」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把绳子解开,「没学过功夫就能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想必是个武学奇才。」

说着突然屈指轻轻弹向她的额头,伊春反应极快,立即闪开了。

师父又惊又喜,连声问:「丫头,要不要跟着我学武?」

她回答得特别快,特别理直气壮:「不要,我要做个好丫鬟!」

师父笑,「做丫鬟没前途,你跟着我学武,将来我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着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得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之极,於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从此跟着师父每日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连着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後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来着,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後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姊也私奔了,临行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他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偷了斩春剑想下山,为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逐出师门,以後再也没看见过。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飘到什麽地方去。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

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教师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脑袋。

後来她年岁渐长,山庄里除了墨云卿就没别的同龄人,他人长得好看,虽然脾气不怎麽好,伊春还是很喜欢每天看到他。

某天在桃林里练倒立,墨云卿因为刚被师父骂了一顿,正抱着脑袋哭,伊春便倒立着用手走过去,说:「你哭什麽,练武有那麽难吗?」

墨云卿擦乾眼泪,恨恨瞪她,「你到一边去,不许和我说话!」

因为她是倒着的,看他的脸於是也倒着,映着满树刚开的桃花,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脸真是好看。

於是她就迷迷糊糊地告白了:「墨云卿,你长得真好看,和我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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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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