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却是教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回到山上的时候,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隔了一会才道:「你放心,山顶的事,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可师父好像知道了……他以前也没找过我说这种事……」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说不定真是他说的,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後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姊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遮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於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後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作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後山桃林发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锺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後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得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难得有种狡黠的俏皮。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後,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姊,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姊真会说笑,我能发什麽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曾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麽,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麽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於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过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麽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姊,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吗?」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麽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麽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麽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
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麽。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杆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杆。
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得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姊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姊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姊,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得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麽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麽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後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後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麽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