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麽打扮完了,端和又喝了一杯浓茶,这才带着碧涛往宁老太太的松柏堂走去。
松柏堂里早就点了灯,宁老太太上了年纪,本来就睡得少,再加上心里头存着事,又是激动又是焦灼,这会儿早就起来了,瞧着端和进了门,忙不迭的冲她招手,「怎生起得这麽早,不再多睡会?」
端和走到宁老太太身边,跟小时候一样钻进她怀里撒娇道:「睡不着,就早早起来了。」
进了八月,京里早晚都凉得厉害,宁老太太摸了摸端和的手,触手有些凉,嗔怪道:「手怎麽这麽凉,也不多穿点衣裳。你身边的丫头呢,怎麽伺候的?」
碧涛连忙讨饶,端和急忙道:「祖母,我穿得厚着呢,就是刚才这一路过来,手露在外面,这才有些凉。再说了,春捂秋冻,冻点不要紧,不生病!」
「就你歪理多!」宁老太太横了小孙女一眼,瞧着一张小脸实在是好看,到底没舍得往她脸上捏一把,「行了,先坐一会,待会咱们一块用早饭。」
端和过来陪宁老太太用早膳,小厨房里知道她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又是松柏堂里出去的,知道她的口味,特意多做了她爱吃的香菇糯米烧麦和翡翠虾饺送上来。
用过早膳才一会儿,府里各房的太太少爷们都往松柏堂里来。宁老太太端坐在大堂上首的罗汉床一侧,下首两溜高背玫瑰椅排下去,依着辈分和年龄坐的是济济一堂,人全得很。
宁临川和宁时川是侄子辈里最大的两个,便接下了去接宁连敬夫妇的任务。
日头渐高,卯时刚刚过,外头脚步声传来,众人伸长脖子去瞧,发现是宁临川身边跟着的小厮,他冲宁老太太行了礼,喘着粗气道:「回老太太的话,大爷让小的快马回来跟老太太回一声,三老爷的马车已经进了城,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府里了。」
「好了,我知道了。」宁老太太忍着焦灼说道:「你这孩子跑了一头的汗,下去歇歇吧。」
「是。」小厮憨憨一笑,退了出去。
原先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到,如今知道已经进了城门,马上就要进府了,时间却变得格外漫长,像是过了许久,外头才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端和心头一凛,终於来了。
打头进来的男人身穿赭石色长衫,虽然已过中年,但五官清俊儒雅,他双眼泛红,急促的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宁老太太身前,哽咽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宁老太太在他进门的瞬间就老泪纵横,如今抱着儿子,更是哭得不能自已,「我的儿啊,你总算是回来了!为娘对你是日思夜想,生怕哪日去了,咱们娘俩再不能相见,如今你总算回来了!」
宁连敬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抱着宁老太太的膝头,「母亲,儿子不孝。」
这边娘俩哭个不停,後头慢了一步的小卢氏也领着宁明川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母亲,媳妇回来了。」
宁明川小人儿一个,穿着宝蓝色的袍子,跪在宁老太太面前磕头,「祖母。」
宁老太太这边还没哭够,看看小卢氏,再看看长到八岁才见上一面的小孙子,又是一阵痛哭。
这边抱团哭得厉害,松柏堂里围观的一众女眷也跟着落泪,便是宁武敬几个也觉得眼睛酸酸的,端和原本并不觉得难过,可是看着祖母哭得狠了,心头也酸得厉害。
只是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宁老太太年纪大了,哭多了伤身子,方氏便忍着泪站起来,走过去安抚宁她,「母亲,今日是大好的日子,三弟一家回来了,咱们阖府团圆,多喜庆的事,您老人家可不能再哭了。」
儿媳妇、孙媳妇轮番劝说才把宁老太太的情绪安抚得差不多。
老人家擦乾了泪,抬眼看到立在一侧的端和,冲她招手,「端姐儿,快来见过你爹娘。」
十四岁的少女,清新莹润如月,颦笑皆宜,气度非凡,宁连敬紧紧盯着端和,面上带着几分激动。小卢氏刚刚止了泪,这会儿看见端和,又控制不住的落下泪,一手捂着嘴巴,眼巴巴的看着端和。
端和目不斜视,四平八稳的走到宁连敬和小卢氏面前,盈盈下拜,行了一个大礼,「拜见父亲、母亲。」
当初离开的时候还是小小的一团,如今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早年他不仅忽略了妻子,也忽略了这个女儿,如今想来,宁连敬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他不停地点头,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
相比宁连敬还有些文人的矜持,小卢氏已是一把搂过端和,心肝肉的叫着,「我的儿啊,为娘对不起你!」
被小卢氏搂进怀里那一刻,端和有股莫名的酸涩直冲心头,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她为真正的宁端和哭,因为父母的忽略没了命却依旧不曾怨恨;她也是为韩青俞哭,那些被亲人疼爱的前尘往事是她这辈子最不能触及的疼痛,刻在骨子里,碰都碰不得!
这边娘俩抱在一起哭,宁连敬别过脸不看,倒是宁老太太眼瞧着又要落泪了。
方氏赶忙上前劝解,「三弟妹,不能再哭了,哭坏了眼睛咱们端姐儿可是要心疼的。」又对端和说:「端姐儿,你平日最是孝顺老太太,可不能再让老太太落泪了。」
端和顶着一脸的泪,泪眼蒙胧地往宁老太太那边看去,果然看到她眼睛里又有了泪光,哽着嗓子道:「我、我不哭了,祖母也不哭。」
小卢氏也强打起精神,拿着哭湿的帕子狠狠地摁了摁眼角,道:「好好好,我不哭了。」然後,往偎在宁老太太身边的宁明川招手,「明哥儿,快来见过你姊姊。」
刚才众人都沉浸在久别未见、抱头痛哭的伤悲之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齐刷刷看向宁明川,这一看都吓到了,宁明川简直就是和端和一个模子出来的,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宁明川和端和脸对脸,眨眼睛。
好像!端和惊讶了,她从未有这种体验,眼前的宁明川根本跟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样。这是她的亲弟弟,血脉相承的亲弟弟,一时之间,端和不禁有点紧张。
「姊姊,我是明哥儿啊。」眨眼之间,宁明川猛地扑进端和怀里,「是最最最可爱的明哥儿啊!」
大夥见状都愣了一下,还是小卢氏不好意思地拿了帕子挡脸,说道:「这孩子打小惯会撒娇,也不知像了谁。」
还能像谁,像他亲姊呗,众人脑海里闪过端和撒娇的小模样,可不是一模一样吗?
小人儿软软的、香香的,抱在怀里还暖暖的,端和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她知道宁明川,每回苏州府给她送来的家书中都有他的信,最初只是几笔涂鸦,後来上了学,就开始歪歪扭扭的给她写信,他回来之前已颇有章法。
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天真可爱的,她可以怨恨宁连敬夫妇对宁端和的疏忽,却不能不喜欢眼前这个可爱的宁明川。
端和捏上宁明川肉呼呼的小脸,「知道呀,我是你最最最最好看的姊姊呀!」
宁老太太看端和是真心喜欢宁明川,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松柏堂又热热闹闹的闹了许久,宁连敬夫妻离京的时候人还没有这麽多,如今各房里都添了丁,光认亲就用了好半天。
小卢氏倒也不含糊,都是大大的荷包递上去,尤其是小阿宝,作为府上的新生一代,受到宁连敬夫妻格外的喜爱,小阿宝也很给脸,从头到尾都笑咪咪。
等认的差不多了,方氏觑着宁老太太有些累了,再加上宁连敬夫妻面上也有疲惫之色,於是笑道:「既然回了府,咱们来日方长,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前些日子已经将弟妹你们早先住的院子整理了出来,不如你们先回去歇息,等到晚上,咱们在芮玉堂开宴,好生给你们接风洗尘。」
小卢氏对於长嫂的为人处世还是很清楚的,这一路北上坐车坐船的,身子早就乏累不堪,听闻後也不客气,与宁连敬双双对视一眼便同意了。
宁连敬与小卢氏在苏州府待了十多年,这次举家回来,行李人员一大批,方氏早早就吩咐了王友良家的帮忙看顾着,不过倒是出乎王友良家的意料,小卢氏治下倒也规矩,虽然忙但不见乱,井然有序,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忙活的差不多了。
回头与方氏细说,方氏也觉得惊讶,当初小卢氏嫁进侯府的时候,美则美矣,性子却太过绵软,又有些钻牛角尖,虽无伤大雅,相处也算得宜,後来因着端和一事,方氏对她是格外的瞧不上。隔了这麽多年再见小卢氏,她却跟脱胎换骨了一样,形容气质倒和她亲姊姊大卢氏有八分相似,不过这样也好,若是还跟以前一样,岂止是她,便是端和都不一定瞧得上她这个做娘的。
想到这里,方氏又是一阵叹息,端和也是她打小看着长大的,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不假,但骨子里却是骄傲得紧,当年的事不知道她还记着多少,只盼着她们母女之间不要有太多隔阂。
忙忙乱乱的一天,时间过得特别快,晚上在芮玉堂开了宴,给宁连敬夫妻接风洗尘。端和多喝了两杯桂花酿,挨着宁老太太撒娇,抱着她一个劲儿的喊祖母,就是不撒手,宁老太太没辙,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到底也没舍得,只说今晚不送端和回晏晏居,跟着她在松柏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