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三章 心机莫测
云凤弦一大早醒来,就莫名地打个寒战,懒洋洋拥着被子坐起来,忽觉房间里亮得耀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懒伸手支起窗,往外望了一眼,然后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下雪了,好漂亮的雪。怎么春天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古奕霖也见窗外光辉夺目,起身惊见一片莹白,亦是讶异万分。
半空中犹自飘飘扬扬,飞絮满天,两个宫女管事……寻朵,寻乌正指挥手下十多个太监、宫女,手忙脚乱扫雪开径。
云凤弦二人急急忙忙梳洗更衣,推门出来,只见远处青山翠竹,近处小桥流水,皆无二色。整个天地,倒似个琉璃世界,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莫名地,云凤弦只觉抑郁多时的心境竟开朗起来,忽的仰天长啸一声,虽说谈不上有多雄壮惊人,倒也震得一旁树上积雪纷纷坠落下来。
云凤弦正觉胸襟大畅,一片清朗,忽觉脑后风起,心中一惊,待要闪避已是不及,脖子上一阵冰凉,竟是被一个大大雪团打中。她猛然回首,见古奕霖笑容满面,一抬手又是一个雪团扔过来。
云凤弦怪叫一声,往侧翻跃,同时双手在雪地上猛然一拂,竟掀起漫天雪花,袭向古奕霖。古奕霖低低惊叫一声,走避不迭。云凤弦却是得理不饶人,狞笑一声,张牙舞爪,抓着雪球追过去。
古奕霖奔逃如飞,云凤弦大呼小叫,追之不迭,两人倒是毫无顾忌打起雪仗来。皇宫中何曾有人这样肆意胡闹过,四周的大监、宫女,个个手忙脚乱想要劝阻,奈何这两人,轻功皆不俗,全力施展竟是快逾闪电,几圈转下去,太监、宫女们,人人头昏眼花,晕乎乎不辨东南西北。
以两个少年韦困、韦思为首的七八个侍卫,功夫倒还不错,勉强跟得上二人的速度,奈何两个当事人打得不亦乐乎,雪团满天乱飞,他们既不能还手,又没空拦阻,转眼间,已是被打得满头满身满脸的飞雪,一个个狼狈无比,手足无措。
耳听得笑声如铃,两个人越打越远,古奕霖竟是慌不择路,直逃出云居去,云凤弦却是绝不放松,紧追不舍。
侍卫们手忙脚乱拍着身上的雪,一时间仍有些犹疑不定。虽说奉命不要让他们轻易离开云居,但是,也受严命要对他们恭敬;绝不可失礼。人家玩得兴头上,跑得起劲,也不是什么大事,真要煞风景板着脸去拦,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这一犹豫之间,二人已一先一后,一追一逃,出了云居,径自在银妆素裹的皇宫中追追逃逃起来。
路上的太监、宫女只觉得风声劲急,转瞬远去,又或见人影一闪,唯余笑声在耳,人人茫然无措,有的人甚至一跤跌倒,大喊有鬼。
侍卫们武功高强,见有人胆敢在皇宫中如此妄为,欺上来就待发难,远远就认出是皇上的贵客,也不觉一阵踌躇,不知所措。
在短短的时间里,二人追追逃逃,已奔出老远。唯有雪团在他们半凝内力的激射互击下,四散开来,混杂了无数人的视线,看不清两个人眉梢眼角,那小小的得意欣喜。
他们还不至于天真到,想藉着这般胡闹,逃出炎烈国的皇宫,不过,打着游戏玩乐的大旗,胡闹一般跑出云居,仔细看一看宫中路径、四周布防,毕竟不会有坏处。而且,这般打闹追玩,倒也不全是假的,满天飞舞的雪球,惊叫躲避时的心情、被击得满头满身时的懊恼,在这时,都化成抑不住的笑声,随着长风飞雪,飘扬于天地。
二人追追逃逃间,竟已不知过了多少回廊、多少亭台。虽说是玩得畅意,跑得快活,不过,心中倒也渐渐生疑,炎烈皇宫侍卫的素质不至于这么低吧,就算一开始反应不过来,也没理由,让他们跑出这么远。
正暗中沉吟间,云凤弦惊见前方一片艳红,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如灼灼烈焰,映亮天地,不觉一怔,止住脚步:“都是春天了,还会开这满林的红梅。”
古奕霖也被那夺目的艳色所震,悠然止步,笑道:“传说先代炎烈皇帝喜好红梅,宫中聘有最好的花匠,以密法培育梅花,宫中的红梅,有的花期甚至可以延长至三月呢!”
也许是跑了太久,两人气息都有些微喘,干脆放慢脚步,一边徐徐调息,一边缓步走近那处绝艳的梅林。但见轻红浅朱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竟是无比美丽,分外精神。
前方梅林中,竟有人影徐徐而行,云凤弦随意扫了一眼,然后目光一定,竟是再也移不开了。
古奕霖也不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见白雪红梅之间,一个无限美好的身姿,徐徐行近。看她衣饰飘然,绝非普通宫女,若说是内命贵女,却又只是素淡白衣,发上绾了个金环,束着一头瀑布也似的乌发罢了。这样素淡轻雅的装束,倒是让人难以揣测她的身份。
明明是大白天,可是她徐徐在梅花中穿行,说不出的秀美清奇,让人的眼光无法自她身上移开。
那女子走到一株梅花之前,轻轻伸手,折下一枝花。忽然感觉到旁人的目光,自然而然,举目遥望,见梅林前,一男一女,目光灼灼看来。
这一次隔得较近,虽仍有漫天轻雪飘落,前方红梅遮掩,但三人目光一对,在一时间认出彼此,古奕霖和云凤弦理所当然地惊叫一声,而她却是淡淡一笑,只是她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一笑间,苦涩和有趣,到底哪一种更多。
她闲步出了梅林,对着二人微笑点点头。
云凤弦怔怔抬手指着她,迟疑的道:“你到底是男是女……还有,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古奕霖在她身后叹息了一声。
女子也随着这声叹息,深深望了古奕霖一眼,方才笑道:“公子果然不及夫人聪慧,看到我在这里,难道竟还猜不出我是谁?”
云凤弦脸色异常难看,这老天爷到底想她怎么样。用女儿身冠上男子的地位,心爱的男人不得不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现在倒好,让她连男女都分不清的全娶回家了。“你,你便是卫婧仪。。。”
卫婧仪浅笑点头,“当日以男子之身相逼,实属无奈之举,公子见谅!”
云凤弦脸色不由变得铁青,“你说的那个恶名远扬,不学无术,**好色的人……”
卫婧仪不等她说完,已自轻簧浅笑道:“是你。”
明明满心沉郁,忧思难解,但见她这般模样,莫名地愁怀尽去,若非多年来的礼仪教养,她简直就要放声大笑了。古奕霖在旁,震惊之后,看云凤弦的表情、卫婧仪的笑颜,本该心情沉重的他,莫名地倒只剩下幸灾乐祸的心思了。
古奕霖真是头也不回地留了云凤弦一个人在原地捶胸顿足,只卫婧仪在梅林中徐徐而行。
“你当日是因不愿嫁给云凤弦才逃的?”
“是。”
“又被捉回来了?”
“不,当初我与凤翔公子行过礼后,护卫过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公主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不知,是否也不在乎这位公子的性命?”
古奕霖微微一震。
卫婧仪的语气却轻淡平和:“所以我回宫了。”
古奕霖凝眸深深注视,雪光耀着阳光,更加辉煌明亮,照映着卫婧仪比白雪红梅还要清绝美绝的容颜。这样的女子,以怎样的勇气,抵抗圣旨,放弃荣华,不惜一死,也不肯屈从一个不如意的姻缘,却又为了一个一面之缘,只偶然伸手相助,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轻轻放弃了不惜代价争来的一切。
卫妹仪浅浅一笑,神色安然和乐:“你不要误会,我这样,并不是为了凤翔公子。而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可能逃得脱皇兄的追捕,就算有凤翔公子之助,躲过一次,也躲不过二次。我逃跑,只是一种姿态,只是向父皇表示我的决心,纵然明知反抗不了,也一定要反抗一下,仅此而已。
既然一定逃不了,与其连累旁人,倒不如回去算了,更何况……”
她语声微微一顿,然后用轻淡至极的语气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整件事,都是父皇在暗中操纵。我以必死的决心,舍弃一切所做的事,其实不过是父皇股掌中的玩笑。所以,你无需为此感动。”
古奕霖先是一怔,但立刻猜出炎烈国皇帝的安排,心中也是一阵冰凉,看卫婧仪依旧这样从容而笑,更是说不出的难过起来。
卫婧仪只是淡淡微笑,即使连笑容也是沉重的。
然后,一声惊叫猛然响起。
雪团在她头上爆开,洒了她满头满身的雪白。
卫婧仪愕然抬头,满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了什么事。她是公主,是炎烈国皇帝的掌上明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却见云凤弦双手乱挥,大喊:“你要为我脆弱心灵受到的伤害负责。”举手间又是一个大雪球扔过来。
卫婧仪瞪大眼睛看着朝着自己飞来的雪球,惊慌莫名。古奕霖却是飞快把卫婧仪往旁一推,避了过去。
卫婧仪惊魂稍定,那边雪球竟是连珠一般射来,古奕霖不慌不忙,素手轻招,来一个接一个,来两个接一双,往卫婧仪手中一递:“别客气,还击。”
卫婧仪犹自昏昏乱乱,接了雪球,用力扔过去。
云凤弦故意避开一个,却让二个打中,满脸雪花,狼狈不堪。
卫婧仪见其惨状,不觉低笑一声。
那边云凤弦怪叫连连地冲过来,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竟是一个没站稳,跌了个大跟头。
卫婧仪见之大笑,云凤弦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双手在雪地上乱抓,卫婧仪再也不用古奕霖提醒,转身要跑。
古奕霖却一把拉住她:“别怕,对付恶人就该打到他听话为止。”说着拖着她亦去揉雪团。
一时间,三个人在梅林之间,飞奔来去,那雪球飞来飞去,转瞬散开,化做无尽晶莹飘絮。
尖叫声、惊呼声、欢笑声、隆叫声,此起彼伏,竟是响彻深宫。
在远处遥遥观望的太监、宫女们,无不面色惨白,人人两眼灰朦朦,恍若梦游。
肯定是做梦,绝对是做梦,一定是做梦。
他们最美丽、最温柔、最大方、最有风度的公主殿下啊,怎么可以这样肆意地奔跑,这样纵情地欢笑,这样肆无忌惮地玩闹呢?
遥遥高楼之上,有人倚栏而立。天地之间一片飘絮,那远处的红梅独艳,夺人眼目,比红梅更夺目、更耀眼的人,却在梅林中,玩笑无忌。
那样的笑声里,听不出一丝忧虑。半点烦愁,谁能想像得出玩笑的人,其实陷于绝境之中,个个都有万种烦恼。
卫景辰轻轻叹息一声,为什么总能欢笑,为什么总能带动别人一起欢笑,为什么所有的困境烦忧,都仿佛不存在?
他伸手搭在栏杆上,或许天气大冷了,所以指尖一片冰凉。
“皇上……”身旁的总管太监王公公关切地低声唤。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回这最高处的殿阁之中,大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遥遥传来的欢快笑声。
他只是静静走向案前,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随手抽出一本。欢声笑语,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过,谁又在乎呢?王者快乐与否,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决定千千万万人是否快乐。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快乐,真的从来都不重要。
打了一场雪仗,雪花顺着衣领化成水流进去,终究还是不舒服的。和卫婧仪道别后,云凤弦和古奕霖两人急急换了衣裳,又令人热了酒来驱寒取暖。
云凤弦出奇地没有和古奕霖多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古奕霖静静地等待着、陪伴着,既不劝她,也不拦她。
云凤弦一连喝了十几杯,微微有了点醉意,才轻轻一叹:“卫景辰到底有多狠的心肠,怎能这样利用自己的女儿。”
古奕霖淡淡道:“她与我们半路巧遇,是卫景辰的安排。而今天,我们能一路顺利出去,碰到安乐,在一起玩笑,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拦、一个人来扰,想必,也同样是卫景辰的安排。”
云凤弦沉默着点点头,那样一个清华绝世的女子,纵然忧伤,依然微笑,纵然悲凉,依然只会柔声对人道谢。越是如此,才越发让人心痛。
门外一连声的请安,打断了云凤弦的凝思。
“参见公主。”
云凤弦一怔,古奕霖已盈盈立起。厅门之前,卫婧仪合笑而立,换下了白衣金环,却是一件淡粉色衣袍,水样纹帝,淡淡妆容,浅浅笑颜。
云凤弦脸上本来的沉重,转眼即逝,笑道:“贵客临门,请坐请坐。”
卫婧仪也不客气,径自而入,依着古奕霖身旁,徐徐坐下,笑道:“我来,是为了找凤翔公子要一件东西。”
云凤弦眉花眼笑地说:“公主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卫婧仪笑道:“当日送公子的那把金刀,可否赐还?”
云凤弦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笑道:“公主好生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好意思要回来。”
卫婧仪悠然道:“此物本是当年父皇所赐,父皇说,必选天下英才为我之婿,我若心仪,便以金刀赠之,此人从此便是金刀驸马。”
云凤弦一口酒差点从嘴里喷出来,金刁驸马……好古怪的名字。
她可不想娶个女人回去,哪里还敢再迟疑,双手一个劲在自己身上乱摸,摸了半天没摸着,叫了一声:“等我一会。”转身冲进房里去了,然后就传来“光当”、“兵砰”,诸如此类的古怪声音。
卫婧仪虽然下定决心,不嫁云凤弦,但见云凤弦这样拼命地想把金刀找出来的样子,心里也微微有些不悦起来。
可明明是不高兴,明明应该很生气,不知为什么,却还是好玩地笑出声来。很奇妙的人啊,不管心思有多么沉重,不管在什么时候看到她,都会很自然地忘掉一切烦忧,就这样真心欢笑。
上一次,这样肆意而笑,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起来了。恍恍然,仿佛那是前世的事。
耳旁听得一声欢呼:“找到了!”接着就见满头大汗的云凤弦一阵风般冲出来,手中献宝也似捧着她的小金刀递过来,满脸欣然:“找到了,找到了。”
卫婧仪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扭过脸,不理会云凤弦,更谈不上去接了。
云凤弦捧着刀发呆。
古奕霖轻轻叹息一声,怎么有这么笨的人,就算不想真娶她,也不该这么紧张、这么着急地表现出来,叫人家女儿家的面子往哪里放。
他伸手接过刀,狠狠瞪了仍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云凤弦,这才温柔一笑,把刀直接塞到卫婧仪手中。
卫婧仪微笑着接过来,笑着起身告辞,古奕霖也笑着送出门去。
云凤弦看到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很郁闷地摸了摸鼻子。她有这么不讨人喜欢吗?一收回金刀,就赶快离开。她有这么不招人待见吗?名声惨成那个样子,人家美人听到她的恶名声,紧赶着逃婚倒也罢了。
可是,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十足十的大好人,还急忙要求收回金刀,这可就太伤人了。虽说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娶她,不过,自尊心还是小小地受了点伤的。
她郁闷地翻翻白眼,脱口道:“就这么走吗?”
卫婧仪一怔,回过头来。
云凤弦也只是随口说一句罢了,却见卫婧仪唇边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是一惊。这么美丽的笑容,却这样冷淡和疏远,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不久前,梅林中肆意欢笑,纵情嬉闹的女子。
她还如此年少,却已经学会了对所有人,如此完美而冷淡的微笑了。
她为什么要逃婚,她为什么要回宫,她为什么要取回金刀?身为炎烈国皇帝的妹妹,她的生活是怎样的?
面对父长安排的婚事,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她对炎烈国皇帝心中的打算到底知道多少?她能够帮助我和奕霖吗?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杂念,突然间全部忘怀了。
不管眼前的卫婧仪是男是女,她突然想起了一双清眸,云凤弦忽的涌起一种冲动,她想这双相似的眼睛带着笑意,仅此而已。
一转念间,她已经笑了起来:“大家一场朋友,好不容易见了面,总要喝几杯才走吧!”
卫婧仪眉峰微蹙,父皇多方安排,就是让她接近云凤弦夫妇,让他们彼此培养感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定要乘他的心意。但是,推托的词句还不及出口,云凤弦已经睁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过来:“天天闷在宫里,不能乱走,除了奕霖,连个聊天的人没有,这里的太监、宫女、侍卫,光长相打扮就让人见之伤心,好不容易来了个认识的朋友,你不至于就这样扔下我们不管吧?”
这一瞬间,云凤弦简直像个摇着尾巴乞求食物的小狗,卫婧仪怔怔地望着她,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化。
云凤弦两眼放光地说道:“乘着今天有雪有花有酒,咱们聚一聚!”
卫婧仪的脑子完全跟不上身体的本能动作,愣愣地点了点头,耳旁听到云凤弦发出的欢呼之声,心中却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雪后乍晴的夜晚,星月光华映着莹莹雪光,天地间一片银辉,耀人眼目。
月下的红梅,灼灼如烈焰,殷殷若胭脂,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仗着公主的面子,云凤弦和古奕霖大模大样离开了云居,在红梅林外,摆了美酒佳肴,一边品酒,一边赏雪看梅。
卫婧仪见云凤弦这般兴致,有心让她高兴,又令召了宫中乐女来助兴。
琴弦动,笛箫起,再衬着美人清歌助兴,声轻韵雅,趁着这明月轻风,天地俱寂,红梅白雪,异样风光,当真听得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
就连古奕霖也不觉抛开满心愁绪,闲饮美酒静相赏。
云凤弦天生不是个雅人,只是觉得歌好奏乐好,倒也没什么大的感慨。
云凤弦叹了口气,她果然不是什么好学者。
卫婧仪见她叹气,只道她心中犹觉不足,笑道:“凤翔公子稍待,苏家凝瑶就快到了。”
“苏家凝瑶……”
“嗯,苏凝瑶是宫中歌舞供奉一人,公子既有这番雅兴,我自然要招她来助兴。”
云凤弦毫无形象的朝天翻个白眼:“公主,我说的赏雪作乐,可不是指听歌看舞。”
卫婧仪秀眉微蹙,显然完全不理解,除了听歌看舞饮酒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作乐方法。
古奕霖却在一旁暗笑不已。
三人对话之间,远方雪地中,却见几点红光灯影,渐渐接近,到了近前,执灯的内侍向两旁退开雪地上,灼灼灯影里,一人盈盈而立,只是一身的夺目红色,衬着月华雪色。
灯光,竟把满林红梅,也比下了三分。
她穿的是描金鹿皮小靴,罩了一件雪白狐狸皮的长氅,乌黑的长发束成一条麻花辫,头上雪帽低低垂着。
此时她站住脚步,轻轻伸手,自然而然令得旁人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紧跟着她的双手,慢慢掀开雪帽,一分一寸在灯光月华下,露出清眸倦眼,绝世容颜。
然后,她敛衽,施礼,动作轻柔得像是月下的飞仙,“凝瑶拜见公主。”
云凤弦与古奕霖的眼神都定定凝注在她的身上,半晌也移动不得。
卫婧仪看了不觉好笑,“凤翔公子,凝瑶之才华容貌,便是太皇太后也是赞不绝口,爱之惜之,今日为助公子雅兴,我连她都请动了,足以让公子欢喜了吧!”
云凤弦没答话,只是扭头和古奕霖传递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眼神。
这美人,实在似曾相识。清眸倦眼;淡淡风情,这样的风采神姿,只有水忘忧才拥有。
凝瑶的容颜与水忘忧并无大多相似之处,但神韵气质,竟如此相近,实在让人心中震撼。
卫婧仪只道云凤弦震于凝瑶之美,也不以为意,只笑道:“今夜有月华雪色,美音妙歌,岂可无凝瑶之舞?”
苏凝瑶淡淡一笑,只合笑道了一声:“遵命。”
早有宫人上前,在松软的雪地上,铺上了长长的红毡。
苏凝瑶信手脱了长氅,长长的水袖垂落下来,慢慢走向红毡,每一步轻柔如踩在云端中,每一步都仿似最曼妙的舞姿。所有曲乐管弦,都在她回袖折腰的那一睛,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所有的月华光影,都在她旋舞流云之时,柔和明澈了起来。
云凤弦却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的影湖中,水忘忧从水中乍现,赤足在金莲花上剑舞,美得倾尽了人间。
又忆起另一个明月之夏,水忘忧轻歌曼舞,漫天杀机也化做飞烟,那一路且歌且行,多少刀光剑影,都黯淡无光,只余那一舞倾世。
“凝瑶之舞,素来是人间至美,只是看得似公子这般入神的,倒也少有,看来,公子亦是凝瑶的知音啊!”
卫婧仪的声音轻轻响起来,云凤弦这才乍然而醒,惊觉凝瑶一舞已毕,淡然立在一旁,重又披上长氅,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是他吗?不是他吗?我该叫破吗?云凤弦目光一闪,心思百转千回,又听得卫婧仪盈盈笑道:“公子觉得凝瑶此舞如何?”
云凤弦光顾着三心二意去了,何曾认真看人家作舞,哪里评点得出来。不过,就算刚才没认真看,这时也知道要说些奉承好话才对,当即笑道:“公主,这凝瑶之舞,美绝尘世,不知以后我是否能单独招苏凝瑶苏姑娘进云居歌舞一番呢?”
卫婧仪得到云凤弦如此回答,微微一笑,道:“凝瑶非普通宫中乐伶,本是宫廷供奉,地位超然,便是王公贵族相招,她若不愿,也是照旧不去的,凤翔公子,切勿太过贪心。”
云凤弦哪料到自己的心意被这般曲解,她心意一转,只笑道:“凝瑶的歌舞虽是当世一绝,终究只是技艺之力。歌舞最高的境界,应该是出自灵魂、出自本心,无论欢乐悲伤,都可以纵情任性,且歌且舞。”
卫婧仪听得云凤弦的长篇大论,也只是笑了笑。她还真不知,完美的歌舞,又在何处。
而苏凝瑶一舞跳毕,对着众人微微施礼,翩然离去,至始至终未看云凤弦一眼。
大雪过后,天地寂寥,万物皓然。目光及处,皆是一片白茫茫景致,可惜人心从来不曾如此干净。
风紫辉神色安然,踏雪而行。他的目标很明确,前方的园门,那惊鸿不允许他走出的地方。非常顺理成章地,在他离目的地还有十几步距离时,两条粗壮的手臂已经拦在他面前了:“公子止步。”
非常不客气的表情、非常不耐烦的语气、非常不逊的眼神,配上过份高大到像是一截粗树干的身材,以及过份隆起,有点像长瘤的太阳穴,赫然是一位内家高手。
风紫辉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知道,自惊慌以下,这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全都紧急聚在一起,开秘密会议,所以,这个时候,负责看守他的,不是一直随侍在惊鸿身边的苍鹰和火雀,但这绝不是惊鸿不够重视他。
风紫辉淡淡极目望去,园子外来来去去的人影,以及树后、廊下等处若隐若现的衣角。差不多十几二十个高手,都守在四周各处门户、各方重要位置,只要这边有人叫一声,所有人都会迅速聚拢,不过,前提是,眼前的两个人有机会,发出这样的呼唤。
他神色平静地看向拦路人,眼眸变幻出夺目的光芒。
大部分秘密组织开大会都会选择在夜晚。
阴暗的密室里,数量稀少的几根蜡烛,有些伶仃地燃烧着,飘摇的烛光映着每一个人沉重的脸容、阴郁的神色。长者额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年少者眼中的愤怒、脸上的激动,都在摇曳而阴暗的烛光中显得有些扭曲。
这种气氛,让高踞上座的惊鸿很不耐,她都忍不住翻白眼,抛开绝代高手的身分,冷笑个一两声。这样的郑重其事,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的偷偷摸摸,让她有一种看小丑演戏的感觉,可最无奈悲凉的是,她纵然不屑,纵然不以为然,却还是不得不成为小丑中的一员。
巨大的铁门开了又关上,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本来高大的身形,这时却深深佝偻着,努力想要缩小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所占的位置。
阴暗的秘室中,有人低低“咦”了一声,有人沉沉冷哼一声,有人关心地凑近过来,有人脸上已刹时变色。
惊鸿慢慢坐直身子,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很好,人到齐了开始吧!”
众人沉默着用惊疑的眼神传递心中的感受,既然上位者不追究,那么大家自然应当像乌龟一样缩起头,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年少的火雀,因为太年轻,不够老谋深算,惊异地叫了一声:“黄伯,你怎么伤成这样?”
黄夺缩着脑袋坐下来,没有回话。
惊鸿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道:“想要背着我,去把我带进来的人杀了,没料到吃亏的是自己?”
黄夺低着头,声音略有些颤抖:“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此地……是我们最大的基地,若是泄露出去,后患无穷,属下……”一开始他还能顺畅地说话,但渐渐语不成声了。
惊鸿语气里也不带一丝愤怒,但人人都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翻脸便杀人,没什么客气可讲。这样逆着她的意思,瞒着她去动她带进来的人,她动动手指,要掉你一条命,也全是你自己活该。
惊鸿神色漠然,听着黄夺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没有愤怒,只余漠然。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麻木了。。。
她在高高座位上,冷冷睨着俯首于前的长者,冷冷听他颤抖着解释。
很不错,很有骨气啊,暗中袭击她领进来的人,这种事,不可能一个人就敢决定,但她到底一个人努力担当了,怀着必死的觉悟,也不愿在她面前扯出其他支持他行为的人来为他分担罪责,替他求情免罪。
看着黄夺慢慢抬起头,脸上渐渐露出大义凛然,无悔无恨的表情,看着四周所有人眼中的沉痛、惋惜和无奈,不知为什么,惊鸿莫名地想要放声大笑。
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有娱乐性了,然后,她真的开始纵声长笑。
在笑声中,有人愕然,有人震怖,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微微皱起眉头。
她目光淡淡扫视众人百态,方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挨了顿揍,也没什么必要这样哭丧着脸。”她语气微一顿,才淡淡道:“他纵然失去武功,我也从来不敢小看他,而你就敢这样带批人去杀他,还亏了人家手下留情,你才能好好坐在这里。
风紫辉已经踏出了小园,守候园门的人,依然站得笔直,守在园门处,在园门附近藏身待变的高手们,早已现出身来,似游魂一般在围着园子打转,远远看来倒似在巡逻守护。
风紫辉沿着外院墙徐徐前行,一路过了七八个门户,每一处守门人看到风紫辉都会略略一愣,出声喝问,只是目光一旦与风紫辉对视,就再也移不开,很快就如中了邪一般,在风紫辉淡淡吩咐一声:“让开!”后,听话地让向了两旁。
很快,风紫辉就在庄子中最大的牢房前停下了脚步,看护牢房的高手早已两眼发直,神智不清。
风紫辉只淡淡看了看紧紧锁住的牢门,九连环的玄铁巨锁,唯一的钥匙被苍鹰然随身带走。不过,这对风紫辉来说,绝对不是问题。
抬头看星月寂寂,有几片雪花飘零无依地落在了他雪般神容的脸上。
惊鸿,你太小看我了,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破坏力也是惊人的。
天下最保险、最难开的锁,对风紫辉来说,需要的,也不过是一根小小铁丝罢了。铁门轰然打开,铁门后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在黑暗中闪烁。
随着大门完全打开,星光雪光映亮了牢房内外。牢中人物,每一个都是一方大豪,跺跺脚,大地晃三晃的人物,如今却成为小小囚徒,为了给风紫辉治病,谁不是吃尽苦头。
可是看到风紫辉立于牢前,每一个人都是满脸欢喜,人人起身施礼,所有人的表情都毕恭毕敬,那是一种完全发启内心的感激和崇敬,不带一丝虚伪。
风紫辉淡淡道:“一日前教你们的,可学得怎么样了?”
“多承公子费心,把我教失传已久的心法倾囊相授,我已背熟全文,依诀运功,虽只三日,也受益非浅。”
“我为公子行功后,丹田空虚,得公子投以密法,耳匀为比过往胜之良多。此后武功再有精进,多谢公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表达谢意。
风紫辉只淡淡自袖中拿出这几天,一个人默写的纸张,信手递过去:“这两天我又写了些东西出来,你们自己看看,哪些有用就拿去吧,各派心法武功,各有所长,无所谓上下优劣,拿了别派不适合自己的心法招式也没有用。大家各取所需,不要争抢。”
众人恭敬应诺,大家凑过来,各自观看,不时有人发出惊叫。终于有人抑制不住激动,对着风紫辉扑通跪了下来。
其他人也全都跪下,对风紫辉深深施礼。
风紫辉淡淡道:“大家请起,我武功全失,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自然不如交给需要它们的人。大家若有感念我之心,他日我需要帮助之时,还望大家……”
“风公子有什么吩咐,魔教上下,无不赴汤蹈火,以为效命。”承耗炻一个表态。
其他人亦是纷纷表示决心。
“无论万水千山,只要风公子一句话,我派弟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公子达成愿望。”
“公子有什么事要办,只要吩咐一声,有谁敢不尽力,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那么多江湖大豪,那么多掌控一方势力的人,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表达着他们的忠诚。
风紫辉只是淡淡听着。
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收买,不能够被打动的呢?只要知道对方弱点所在就可以了。
风紫辉目光浑若无意地扫过抱着他新写的医学手札,看得神魂颠倒的朗春,淡淡道:“时间有限,上次分给各位的心法口诀,若有什么疑问,就一一来问我。”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向较远处走去。
众人也知道,各家心法口诀的秘密不宜泄露,更不可窥看旁门别派的武功绝技,所以心中怀有疑问的人一个接一个,过去和风紫辉在一旁低语。往往风紫辉只要几句点拨,低头受教的人,便如茅塞顿开一般,满脸狂喜地施礼退开,下一个又会接着走过去。
朗春神色近乎贪婪地翻看自己手中的医药手札,忽见到一张药方,兴奋地看过一遍,脸上现出讶色,又看了一遍,神色郑重起来,再看一遍,这才微带震惊地抬起头,见远处,最后一个向风紫辉请教的人已经退开,当即也不多想,大步向风紫辉而去。
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朗春的神情和其他请教者不同。
朗春轻声道:“公子,这张药方……”
风紫辉微微点头:“如你所见,如你所想。”
朗春怔怔道:“公子把这药方交给我……”
“我要你记住方子里的药,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一个病人,开一张一模一样的方子。”
风紫辉声音低沉,仅咫尺可闻。
朗春一咬牙:“公子,我是大夫,不是杀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风紫辉神色淡漠:“当初你给我开的药方,就不伤天害理吗?”
朗春惨白着脸,颤声道:“我那是为求脱身,不得不为,若无缘无故,加害旁人,于心何忍?”
风紫辉连正眼也没有看朗春一眼,只淡淡道:“两百年前,绝世神医仲景的医书、笔记,以及炼药方子。”
朗春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挣扎着道:“公子,医术是用来救人的……”
风紫辉依旧没有动容,只淡然继续道:“给病人剖心开脑,为之续命的秘法。”
朗春全身都颤抖起来:“我答应你。”
风紫辉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世间何尝有永不动摇的义士、永不更改的正直,所差的,不过是没有到达他们的底线罢了。他没有去看朗春痛苦的眼神,他知道,朗春会怨恨、会悲愤。明明他可以利用在场所有奉他若神明的人,以武力逼迫朗春不得不从,却编偏要用利益来诱惑朗春放弃坚持。
若是被武力所迫,朗春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无可奈何,这不是出自本心,而现在,朗春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自私与卑劣。人最爱这般自欺欺人,总是不肯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而他,不认为自己有帮助别人,去隐瞒天性,继续自欺的义务。
他只是需要力量,无需在乎别人的心情。
他需要力量。需要支持,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所使用的方法是否已经给了这些门派将来过份强大的力量,是否已经破坏了江湖力量和官府力量之间的平衡,是否会改变整个炎烈国武林,他只在乎,他在需要时,可以得到多少人手、多少力量,仅此而已。
惊鸿,棋子早已布下,而发动的时机,从来由我风紫辉来定。
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