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拜访尚书府

第二章 拜访尚书府

南园春色之四

闲居乡间教幼子

出使金邦志不屈

走进书斋,父亲正在填那首《浣溪沙》。不一会,招招手,让他坐在面前。慢声细语地说:

“亮儿,在县衙为官已有几年了吧,有什么想法?”

“禀父亲,孩儿在官府当差已有六年有余。要说有什么想法的话,孩儿觉得,恩荫为仕,为众多士大夫所轻视,因而孩儿决定潜心攻读,参加科举,力争得中高榜。”

本朝号称文德致治,向来重文轻武,因此官场最重科举,由此入仕为科班正途,公卿大臣几乎皆由此出,平民子弟也能因此晋身宰相,而其他如官宦子弟荫补、吏员出职以及军功之类途径,称杂班、无出身,其升迁速度远不及科举出身者。

范成大笑了。很好,有志气,凭你的才学和聪慧,不用五年必定高中,这一点,老父坚信。今天,叫你来,主要和你谈谈怎么做人的问题。

聆听父亲教诲。

范成大脸色凝重,慢声细语道来:别看如今河清海宴、歌舞升平,这个靠不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北方有虎狼,你不打它,它就会吃你。不出二十年,必有战事。不是金人南侵,就是大宋北伐,兵戎相见,自是血雨腥风。

而处于这一风雨飘摇的年代,做个正直有为的士大夫尤其不易。别的,我也不说许多,但有三条一定要做到:

首先,不论做官还是经商,要尽可能地为这个国家、民众做一些有用之事,毋与人为官职和私利而争斗,宁可他人负我,我决不负他人;

其次,无论何时何地,均要护佑家人,尽可能地不让他们受委屈,减轻他们的苦痛;

再次,多读书,读好书,功利之外,要养成良好追求,给后人留些有益之物。

那一天,父亲讲了许多,举了一些例子,还告诉他,为何辞官归隐的缘由。

十天后,老人家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亥时二刻,范祖亮醒了。中午的酒喝得很尽兴,又有美人歌舞,感到从未有过的欢畅与轻松,回到东升正店,爬上床,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

他清楚地记得,刚才梦见了父亲。

范祖亮知道,父亲的那些话是他总结出来的切身体会。

老人家早年家境贫寒,有时候,吃上顿没下顿,祖父去世早,作为家中长子,他毅然挑起家庭重担。为了照顾弟妹,他忍痛放下书本,耕田种地,直到妹妹出嫁。

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他考中进士,任徽州司户参军,迁礼部员外郎,后出知处州,在任内减轻税赋,兴修水利,为地方民众做了不少好事。

隆兴元年(1163年),孝宗皇帝锐意收复失地,大举北伐,由于将帅不和,在符离(今安徽宿县)战败,被迫与金议和。在议和之时,宋处于劣势,所定条款对宋过于苛刻。事后,孝宗十分后悔,屡起更改之念,又因河南皇家陵寝地一事,需同金国交涉。乾道六年(1170年),任命起居郎范成大为资政殿大学士,充金祈请国信使,出使金国。出使的主要任务是请求金归还皇家陵寝之地,孝宗同时交代,希翼改变接纳金国诏书的礼仪。范成大建议朝廷将这两条都写进国书,碍于金国势力太大,怕影响关系,孝宗没有同意,只允口头要求。

北宋历代帝王的陵墓在河南巩县奉先,此次孝宗希望金朝归还奉先,以便祭祀祖先;以前,金使来宋,递交国书时,金要求宋皇像对待金帝一样,行跪拜礼,双手举过头顶接受,宋朝廷以为有辱帝王形象,往往以种种理由,改由首相代为,孝宗希望此去,与金交涉,改由首相站立接纳。

显然,这两个要求有极大的难度,敌强我弱,金人一向行为霸道,弄不好,要求一条也达不到,说不定还当场翻脸,扣压不回、丢掉性命也是可能的。弱国无外交。因此,这个祈请国信使是个危险的差使,朝中大臣无人敢去。

范成大敢做敢当,朝廷既然信任,火海刀山也要闯。在半路上,他把此事写成奏书,夹入国书之内,伺机一同向金国皇帝陈述。

一路上晓行夜宿,自是辛苦无比。到达保州(今河北保定)白沟河时,低头看,河水依旧静静流淌,然物是人非,举目望边关荒凉,原大宋国土如今沦丧金夷,汉人着胡服,疏辨子。吊古抚今,不由感慨万千,遂作绝句一首。

保州位于太行山东麓,冀中平原西部。新城县境内有条纵贯南北的白沟河,是当年宋与辽的分界。

跋山涉水,终于到达金国中都燕京,金廷派使者接待。

在谒见金世宗时,范成大先取出国书,慷慨陈词,金国君臣认真倾听,忽然,他语气一转,大声奏道:“两国既为叔侄,受书礼尚有合议之处,外臣有章疏具陈。”于是,从怀中取出草拟的章疏,递给金主。

金世宗完颜雍见状大惊,愕然问道:“你是何人,这里是外臣上疏的地方么?”说罢,就将囯书扔在地上,范成大不急不燥,从容拾起再进,金世宗再扔,范成大面无惧色,继续陈说。

殿上金臣也感到意外,议论纷纷。皇子完颜允功侍立在侧,怒气冲冲,拔剑指向范成大,“父皇即以不受,尔为何不听圣断?”

范成大义正辞严:“我朝皇帝派臣前来,向大金皇帝表达我国的请求,望陛下容臣禀完。“

越王完颜允功见皇上眉头紧皱,便喝令不用再讲,还有两个武将也向他靠近。范成大毫不畏惧:“你们金国就是这样对待外国使节的吗?我要是怕死,还敢来吗?”

双方争锋相对,气氛相当紧张。金世宗喝退了众人,派人送范成大回驿馆,随后,金国派使者取走了章疏。

范成大全节而归,尽管没要回皇陵,但金同意归还钦宗赵桓的灵柩,关于接纳礼仪,金也作出让步,同意改由首相接纳,但必须先向北跪拜致礼,可以说虽未达目的,但有所收获,为宋朝争得了体面。回国后,晋封为中书舍人,后官至参知政事。因孝宗起用外戚张说,范成大拒绝拟写制书,罢官出朝,两个月后,以年老体弱为由,要求回乡养病。

范祖亮知道,其实他父亲的身体是有些毛病,但还不至于到不能参政理事的地步,主要是厌恶了官场的浑浑噩噩和装腔作势。

成人以后,父亲跟他交流不多,但从来没有那天的情形,那些话,范祖亮终身难忘。

南园春色之五

朱提举督查赈灾

弱女子坚贞不屈

不一会,杨元道来了,每次他们相聚,总要单独聊聊,互相交流,畅谈人生。这次,自不例外。

三哥,中午的酒喝得很爽,谢了。

四弟,自家兄弟,万勿见外。哎,那个黄莺莺不错吧,娇艳迷人,又能歌善舞。

确是可人,只可惜身在娼门。

然而,年纪弱小,涉足未深,说不定还尚未破瓜呢。怎么样,为兄替你张罗,收她做妾?

范祖亮急忙起身作揖:多谢三哥关心,万万使不得。想我范某,已近而立之年,名不就功未成,哪有心思金屋藏娇。

杨元道继续追问,说实话,四弟爱她不是?人海茫茫,遇见心爱之人已属罕见,错过了,后悔莫及。

范祖亮知道他有些戏谑的成分,也顺着回答:仁兄此言差矣。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有好感而已,谈不上情爱,离谈婚论嫁远矣。再者说,好姑娘多了,怎能见一个爱一个?

兄弟俩你说我答,倒也真诚。

沉默了一会儿,祖亮拉开了新的话题。

三哥,你说,如何做一个成功之人?怎样才算是成功?

四弟为何问这个?

下午睡觉时梦见父亲,他临终前嘱咐,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对社会有用,不需要成功吗?

噢,原来如此。你说的问题比较大,我也说不大清楚。《左传》有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是立功,其次是立言,虽久不废。”就是说,要做成功之人,最重要修身养德,德遍天下,以德服人!其次是,为国为家立功,施展才能报效朝廷!再其次,是潜心写诗填词,或是研读经史而颇有心得,将它刊印成册,形成著作流传后世,便是永远的不朽了,再长的时间过去,人们也不会把你的精神忘记!

噢,这就是说,一个人要想成功,就要在三个方面做出成绩来,当人们的楷模:立德、立功、立言。

对,不过,在德、功、言三方面都做好,非常不易,只要在其中一方面做好,也就行了。

德,福泽、恩惠也,为民众造福,救民于水火,这是帝王将相,圣人先哲的事,而建立功勋,奠定基业,也要看地位、时机和才能,都不是凡人想做就能做到的。立言,即著书立说,自成一家,教化民众,就像先父那样,这一条,普通人只要锲而不舍,或许可以做到。

孺子可教也!元道高兴得跳了起来。

那当今立言的名家大儒可不少呢。

是呀,在诗文方面,有杨诚斋、陆务观、范师伯、辛幼安、陈同甫等等,在研究儒道经典方面,有朱元晦、陆象山、吕东莱、叶水心等等。

我特别钦佩后者。他们理论好高深哦。对了,元道仁兄,你认识这些人吗?

只认识朱老夫子和象山先生。

我认识陈同甫、唐与正。可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我们就谈谈他们,怎样?

好吧,你先说。

我是淳熙十四年(1187年)到婺州,做州衙幕佐的,至今已有十载。后来,与州衙书吏唐澄要好。这唐澄乃说斋先生,即前台州知州唐仲友之侄。

要说这位说斋先生,我仅知一二,不少还是唐澄告诉我的。比如,唐仲友与娼妓严蕊风化案。

哦,那说来听听。

淳熙八年(1181年),朱熹任浙东提举常平茶盐公事,担任一路之监司,职掌江河疏浚、常平法的施行以及茶叶、食盐之专卖。这一年,浙东遭遇百年不遇的水涝之灾,民众卖田拆屋,饥困支离。朱仓司受朝廷指派,巡查、监督各州县救灾赈灾情况。

一路走来,看到墙倒屋塌,农田荒芜,提举大人顿生怜悯之心。于是乎,督查工作尽心尽力,不走过场,甚至有些严苛。哪个州县做不好做不到位的,他毫不客气。轻则当场指斥,重则上奏弹劾。

当时,说斋先生正在知台州任上,工作自也做了些许,然而,百密难免一疏,州府政事和灾荒救赈方面自有缺失,治下官吏和平民也会有不满之处,于是提举大人就以此为典型,两月之内连奏六次,交章弹劾,目的就是想把唐知州一棍子打死。

按说,两浙东路所辖州县数十,类似唐仲友者不止其一。但仓司大人为何对他穷追猛打,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其中隐情有二:

一则,朱唐二人素有宿怨。朱夫子一向大肆推崇周程理学,并经多年研读,将其理论加以弘扬,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这在本朝士人之中无人不晓,影响颇多,以至于称之为圣人,学生故旧遍布朝野。而浙东婺州一带,吕祖谦、家岳、陈亮等名士,也有其学说,自成一派,学问称婺学,理论称永嘉事功学。唐仲友就是永嘉学派的一位骨干。朱夫子一向唯我独尊,对事功学,还有陆象山的心学,自是小觑,颇有微词;而唐仲友对程朱理学也不以为然,讥讽其琐屑深奥,脱离实际。此属文人相轻的表现。

再则,朱熹喜欢沽名钓誉,明知当朝宰相王淮是唐的亲家,京都多名大臣为唐辩解,仍然偏向虎山行。想博得为民除奸、不畏权贵之美名。为了打响这一如意算盘,尽管手中没有唐大人贪赃实证,仍然揪住不放,企图从一介弱女身上撕开缺口。所以不惜对台州营妓严蕊施用酷刑,致使严蕊遍体鳞伤,九死一生。试想,他一旦将唐的罪名坐实,不但唐从此不得翻身,就是宰相王淮和那几个为唐辩解的重臣,也难逃庇护之责。

堂堂地方大员、一代大儒,为一己之私,用心如此狠毒,可见,并非忠厚善良之辈。

不料,出身卑贱的严蕊却是个有骨气有担当的女子,什么都不说,拒不承认与唐大人有男女私情、以及其他方面的问题。弄得朱提举手足无措。

事情越闹越大,沸沸扬扬,震惊朝野。最终结果,叫人啼笑皆非。唐仲友难逃其咎,罢职回乡,朱提举小题大作,两面不讨好,灰溜溜辞职。胜利的倒是营妓严蕊,她赢得了众人的怜惜和赞叹,而那首《卜算子》也因此一举成名,后任仓司岳飞三子岳霖,也因成全严蕊,而博得好评。

那么唐严二人,到底有没有男女私情呢?虽然严蕊只承认二人只是诗歌唱和,文人相惜。发乎情,止乎理;但实际上,唐仲友在事发之前,以知州身份,为严蕊、卫惠等四名歌妓解除乐籍,恢复其自由。可想而知,他二人之间有私情,并且有你情我愿、惺惺相惜之成分。

罢职回乡后,唐仲友从此脱离官场,一心治学、刻书。一次,我随唐澄去金华东溪看他,态度谦和,俨然一副忠厚长者。带我们去参观他的刻印书坊,津津乐道书籍刊刻之术,绝口不言官场之事,完全一副书家模样。而所刻之书有《荀子》、《杨子法言》、《后典丽赋》和《昌黎先生集》,皆属刻印珍品,流传甚广。

淳熙十五年(1188年)秋,说斋先生去世,享年五十有三。我又再赴金华东溪,为他送最后一程。

事后,唐澄送我一套《说斋文集》。仍对朱熹耿耿于怀,认为不是朱熹再三弹劾,他二叔定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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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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