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还有剪碎的衣裳,冷硬的木钉椅子,跟她冻得红扑扑的脸儿——以及,她的愤怒委屈,与成串的泪。
她总是叫他相爷,只有在讽刺他的时候,才会故意喊他夫君,对他最亲昵的称呼,反而是一声「喂」。
那声「喂」仿佛还回响在耳边,仿佛她随时会推门而进,唠叨他埋首公文,直到夜半还不睡。
她是任性娇蛮,却也心细如发。
他却重重的伤了她,让她失去原有的夺目光彩,让她眼里的光芒,化为成串的泪水。
你要他休了我——
她虚弱的声音,灰白的容颜,依旧历历在目。公孙明德深吸口气,几次都下定决心,预备下笔,但偏偏他用尽了力气,这封休书就是写不下去。
他无法不想她。
她是刀子嘴没错,不论什么事情,总爱和他辩上一辩;但是,她却也有颗豆腐心,府里的老老少少,她全都照顾有加。
对他,她更是处处周到。
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晓得她的用心,就他没有察觉。直到他察觉时,一切已经太迟。
思绪不断起伏,胸口隐隐作痛着,几个时辰过去了,一封休书,他半个字都还没写。
笔上的墨早干涸,宣纸依旧纯白如雪。
窗外天色微亮,远处公鸡啼鸣着。桌上的油灯也已燃尽,不知何时,已经熄了。
看着桌案上这张白纸,公孙明德只觉得喉间莫名干涩。
直到这一刻,他才晓得,原来,他公孙明德也有做不到的事;直到这一刻,他才认命的对自己承认,原来,他早已将她放入了心底。
徐徐的,公孙明德终于搁下了笔,抬头望向窗外。
外头仍下着雪,厚厚的雪云布满天际,天色虽然阴霾,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早已过了早朝的时辰。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忘了上朝的时辰。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忘了公孙家代代相传的家训。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真真正正想要的是什么。
公孙明德看着远方,定了定心神,然后起身,朝外头走去。风雪正浓,他却仍持缰策马,直直的往皇宫而去。
皇宫里,早朝已散。
公孙明德来到后殿时,皇甫仲正在用膳。
瞧见眼前这面白如纸的宰相,皇甫仲立刻就想起,小妹那流个不停的泪,一颗心又沈了下去。
唉唉,这家伙该不会是写好了休书,要来跟他报告的吧?
他原本还以为,公孙明德错过了早朝,是改了心意。谁知道,早朝过后,公孙明德还是出现了。
糟糕啊,要是公孙明德现在递上休书,那——那——那——那他是该收还是不该收啊?
皇甫仲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碗粥,暗暗叹了一口气。被这两个人一搅和,他连半点食欲都没有了。
「皇上。」
听到那声叫唤,皇甫仲勉强抬起头来,嘴角扯出一记微笑,先声夺人的抢着问候:「公孙,朕知你近日家务繁忙、身体不适,已于今朝颁旨,放你大假。你就——嗯——你就放心回家休息吧!」
「皇上!」
「好了,就是这样。」见他要说话,皇甫仲连忙抬手,紧急打断。「朕晓得,你是一心为国。只不过,宰相你若是不将身体养好,那就是国之不幸——」他已经接近胡言乱语了。
公孙明德却固执得很。
「皇上,请听微臣一言!」
我说是不想听啊!
皇甫仲万分无奈,只能在心底哀号着,惋惜着不能叫人强行把宰相架走;自个儿更是不能转身逃走。
唉唉唉,他明明就是万人之上,为什么偏会遇上这等麻烦事?
眼见御阶下的公孙明德,一副坚决不肯退让,非得把话说完的模样,皇甫仲只能乖乖投降,搁下手里的碗。
「好吧好吧,你要说什么?说吧!」
「臣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他哀莫大于心死的问。
「臣知道,先前曾承诺休妻。但奈何家有家训,不得休妻,还请皇上恩准,让臣迎回公主。」
耶?
皇甫仲呆了一呆。
「公孙家什么时候有这条家训了?」
这话才脱口问出,皇甫仲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唉啊,他没事问这个做啥,既然公孙都这样说了,他就该打蛇随棍上才是啊!
皇甫仲皱着眉头,急着想挽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欲言又止、嘴巴开开,却又脑袋空空的僵在当场。
公孙明德却慎重其事,眼也不眨的回答:「昨天晚上。」
这一句,更是让皇甫仲呆上加呆。不过,幸好,他这次还记得,该闭上了自己的嘴。
眼见公孙明德那严肃的模样,原本满脸忧愁的皇甫仲,这下子脑筋终于转了过来。
「喔!」他拉长了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这样啊?」
「是。」
「你的意思是,要迎回公主?」
「是。」
哇!太好了太好了!
皇甫仲忍住冲下去抱着公孙明德,大声道谢的冲动,勉强坐在椅子上,维持住天子威仪。
「你要迎回公主,当然是可以。毕竟,你们已经成亲,她早已是你的妻子了。不过嘛,至于她会不会跟你回去,就得看你自己了,朕可是无能为力的。」
「臣知道。」公孙明德低首,再度躬身。「谢皇上。」
是我要谢你才是。
皇甫仲暗自窃喜,轻咳两声,抬手道:「平身吧!」
「臣告退。」
皇甫仲微一点头,摆手让他退下。待公孙明德临到门口,皇甫仲突然又开口,连忙叫住他。
「公孙。」
他停步回身。
「无双就交给你了。」皇甫仲意味深长的说。
「臣领旨。」
公孙明德低首领衔命,这才再次转身离去。
皇甫仲却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的皱起眉头,不断回想着刚刚那一幕。
唉啊,方才那家伙转身前,嘴角那昙花一现的究竟是什么?
皇甫仲猜疑着。
莫非,他刚刚瞧见的,是公孙明德的笑容?
玄武大街上,龙门客栈偌大的招牌,以及门前的大红灯笼格外显眼,让人远远就能一眼瞧见。
公孙明德才刚在客栈门前下马,一身黑衣、背负乌黑大刀的铁索,就已经接获店小二的通报,来到了门口。
「相爷,请留步。」
公孙明德看着铁索,停下了脚步。
「她不想见你。」
「我知道。」
「我不能让你过去。」
「我知道。」
铁索没再多说一句,只是克尽职责,如门神般的杵在客栈那十八扇雕着金银花鸟的木门前。
公孙明德也未硬闯,只是敛垂灰袖,静默的站在玄武大街上。
白雪在京城里纷飞,流言也如雪般,在城里流窜。不到一个时辰,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当朝相爷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像尊石像般,直直的站在龙门客栈门前。
有的人说,相爷是来见公主的,可龙无双却不愿见他。
也有人说,相爷是要来休妻的,可是却被黑无常挡在门外。
好管闲事的人们,不顾外头下雪,也不管气候严寒,又聚到玄武大街上。因为公主遇袭事件,龙门客栈近日暂停营业,外头还有御林军把守,人们自然是不能靠得太近。
只是,就算没有御林军,只要远远瞧见在门前对峙的两个男人时,大伙儿的胆子早就缩得小小的,连脚都跨不出去了。
寒冬里,雪愈下愈大。
天色也逐渐转黑,客栈前的那两个男人,依然是动也不动。
人们缩着脖子,交头接耳,不断窃窃私语着,好奇的想知道,这回究竟又是怎么了。
黑夜降临,玄武大街上的商行,纷纷亮起灯笼。就连客栈的店小二,也替门口的大红灯笼点上了火,而公孙明德却仍站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