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她这十几年来,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画面。
那镜子里映出来的,同是一脸惊诧地看着她的人,竟不是「自己」,而是……而是她的丫鬟,千瑶!
她不敢相信地抬手摸着自己的脸,而那镜中的人,那镜中的千瑶,亦是在做着同样的动作,露出同样惊骇的表情。
「把镜子给我拿来!快点!」任婉华抖着手,指着那面镜子,下命令地吩咐道。
千月被千瑶弄得糊涂了,却又莫名的,有些惧此刻的千瑶,因此没有多问,就将那面镜子拿了过来递给她。
随後,千月只见千瑶将那面镜子捧在面前,足足盯了有半刻钟,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她那双微翘的杏眼里,露出的则是不可置信的,同时又惊骇万分的神色。
千月不知她到底是怎麽了,在旁边忐忑地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千瑶,你这是怎麽了?是不是还有哪不舒服?」
「你叫我什麽?」任婉华猛地就抬起头,似愤怒又似要确认般地盯着千月问道。
「千……千瑶啊。」千月看着那双正盯着自己的乌黑眸,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害怕,故而这出声时,不由就有些结巴起来。
「你刚刚说『姑娘』已经醒了?」任婉华两手死死捏着那面镜子,虚弱的身体似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般,身上的寒意直入骨髓,太阳穴一阵突突地直跳,後背的汗已经湿了衣裳,她却还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盯着千月,一字一句地问道。
「是啊。」千月点头,心里却是越来越不解,眼前的人,分明是千瑶,可不知为何,她又感觉不像,因为千瑶就是生气的时候,也很少这麽硬邦邦的,居高临下的,似命令人一般的说话。
「你,扶我过去,我要去看看!」任婉华说着,就咬着牙,下了床。
「可是你身子还很虚弱,这样……」千月吓一跳,忙要将她按回床上去。
「我让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任婉华顿时竖起眉毛轻喝一句。
千月愣住,即便心中不愿,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扶千瑶站了起来。
一路上,千月都在劝她,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路上,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上前来关心地问上一、两句,只是她们都喊她千瑶,於是,她一句都没应,只是眼中的迷茫,心中的惧怕却是越来越重。
她一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过去看一眼,一边又强迫着自己一定要过去看个究竟。
扶着千月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帘还没掀开,就听到里头传出吕嬷嬷和她娘亲的声音,都是关切的话语,她听得顿时觉得鼻中一酸,眼中一热。
千月看着一脸苍白的千瑶,心里真是生出了万分懊恼,实在想不通自己刚刚是中了什麽邪,竟真听了她的话,就这麽将她带到姑娘这边来。只是事情都到这分上了,要折回去想是也不能了,但万一一会太太见着後不高兴,那这一罚下来,莫说是千瑶,她也照样是逃不过去啊。
「你能自个站着吗?」趁着这会还没有丫鬟从里头出来,千月低声说着,就小心放开了手,随後又仔细看了看千瑶的头发,刚刚是草草帮她梳了,没梳得太好,但也不显乱,衣服也算整齐,这样见了太太应该不算是失礼。
任婉华没有听千月在旁边说什麽,觉得能站稳勉强能走後,就咬了咬牙,握了握拳,微一抬下巴,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千月在外头想了想,一时也顾不上後悔了,忙掀开帘子跟在後面走了进去。
此时这屋里的人几乎都在里间,或是端茶倒水,或者忙着嘘寒问暖,总之一个一个都围在姑娘床边,候在太太跟前,一时倒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进来。
至於外屋候着的那几小丫鬟,都是些没主见的,猛地一瞧千瑶走了进来,一时也有些愣住,只是还不待她们反应过来,千月就跟着进来了,同时还给她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几个小丫鬟有些困惑地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没主意,便乐於当个没嘴的葫芦。
於是趁着还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千月赶紧过去抓住千瑶的胳膊悄声说道:「我也不知你这麽执意过来到底是为什麽,就在这瞧一眼,瞧完後便回去吧,还是别让太太瞧着你了,要知道当时是你陪着姑娘的,结果却出了这事……这会姑娘醒是醒了,但眼下也不知太太是不是还气在头上,万一……」
然而,还不等千月说完话,正在里屋的翡翠似乎感觉外屋有什麽动静,又想着千月怎麽这一去就这麽久没回来,别是在这个时候偷懒了吧。稍一思忖,便走出一看,不想就瞧见一脸苍白的千瑶,以及朝她打眼色的千月。
翡翠愣了愣,随即就道:「是千瑶啊,什麽时候醒的,都能走到这了,想必身子是无碍了吧?」
千月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於是这一下,满屋的人都知道千瑶过来了。
「是千瑶在外头吗?叫她进来。」金氏在里头吩咐了一句。
翡翠马上回身应了声:「是。」然後又走到千瑶旁边,无视千月不赞同的眼神,只顾着瞅着千瑶,一脸笑地说道:「太太叫你呢,能走吗?要不我扶着你进去吧。」
任婉华略扫了翡翠一眼,然後就摔开千月的手,咬着牙,稳了稳身子,便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千月在後面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又有些气愤地瞪了翡翠一眼道:「你就这麽记仇!」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翡翠从刚刚的微愣中回过神,瞥了千月一眼,轻哼一声,说着就扭身也跟着进了里间。
任婉华刚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娘亲,任府的正房太太,无论是坐是站,永远都显得很端庄的金氏。此时金氏正坐在床头的一张绣墩上,对着床上的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说着话儿。
又走进了几步,目光终於越过金氏,看到了那正躺在她的床上的人,而就在她看过去的同时,那床上的人亦朝她看了过来。
她不是在看镜子,但是,她所熟悉的「自己」,就这麽出现在她面前,睡着她的华床,盖着她的锦被,穿着她的绸服。
那一瞬,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在倒流一般,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已听不见任何声音,思维在那一瞬间变得空白。
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她才终於回过神,随即就听到那自小就护她如珍宝的吕嬷嬷,正极不客气地朝她怒斥道:「立在这跟个木头似的干什麽,没听见太太在问你话吗?还不跪下回话,不过是仗着姑娘平日里待你好点,就拿起架子来,眼睛长到脑门顶上,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狂得连姑娘都照顾不好了。这会都到了太太面前,那还有你可狂的,跪下!」吕嬷嬷说着,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她刚刚一路走来,不过是凭着心里的一口气,身上哪还有什麽劲,於是被吕嬷嬷这一拍,便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上传来的疼痛,顿时让她倒吸了一口气,两眼直冒金星。此时,已经顾不上委屈,好容易缓过劲,她随即就抬起脸,扬起下巴,死死盯着那床上的「自己」。
似乎是震惊到了极致,整个人反而变得有些呆呆的,明明心里的疑问在胸口那要爆开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哑了、似傻了,对上金氏那完全是看着下人的,居高临下的眼神,再看那躺在床上的「自己」,任婉华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出荒唐的戏,还是一场荒谬的梦。
金氏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千瑶,只见素日里那极明艳的一张小脸,此时已虚弱得失了血色;乌黑的一双眼眸,似惊惧得丢了神;就连微显乾裂的那两片唇,也因抿得过紧,显得那唇色竟比脸色还要苍白。
金氏一时皱起眉头,一时又暗叹了口气,她记得千瑶是六年前买进府的,虽不是家生子,但因模样齐整,人也伶俐,所以一开始是放在自己身边,当时这丫头年纪虽还小,但在她身边待了两、三年後,瞧着倒是越发会行事了,後来因任婉华这缺人手,便让千瑶过来静月轩这边。
任婉华的性子刁蛮,脾气也大,她这个当娘的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但因向来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所以总也舍不得多有责备,再来她还要管着府里的大小事,到也挤不出多少时间和精力,所以特意将千瑶拨到静月轩,除了要她伺候好姑娘平日的衣食起居外,就是每当姑娘有任性的时候,好歹能劝上两句。
而任婉华任性归任性,但她对母亲一直是极为敬爱,因此对千瑶的话,她多少还是会听上一、两句,所以千瑶才进静月轩没两年,就在任婉华的主张下,越过这里几位年纪和资历都比她大的丫鬟,率先当上了静月轩里的大丫鬟。
故而金氏对千瑶是越发信任起来,平日里头,任婉华的东西都是经由她手,要有什麽事,也是要找她来问,却没想,那天任婉华竟出了这等大事,偏还是千瑶跟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