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替她拢好斗篷,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复返回厚毯上坐下,笑道:「方才那曲抚得不好,我自罚酒一杯,还请两位多包涵。」说罢,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卫长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待要说话,又不知该怎麽说,停了半晌才镇定心神,勉强笑道:「原来她竟是表兄的意中人,既是如此,当请过来才是。」边说着,不待霍去病开口,她便用目光示意侍从将子青请过来。
「多谢公主美意,只是秦原一介庶民,不敢与公主同席。」子青起身,平静且有礼地回绝。
「倒还知道些礼数,想是表兄调教得好。」卫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向曹襄叹道:「前日我往弄梅阁去,那阁主便莽撞得很,我让他坐,他竟当真坐下,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下九流的商人,也配与我们同室而坐。」
曹襄笑叹道:「这些人不经教化,自然是不知礼的。」
霍去病望着子青,後者脸色淡淡,毫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麽。
卫长公主又转向子青,道:「如此也好,你就在旁抚琴,为我两位表兄饮酒助些雅兴。」
「公主见谅,秦原不通音律,并不曾修习琴艺。」子青答道。
「去病表兄琴艺精湛,你怎麽可能不通音律?」卫长公主眉毛微挑,「莫非你是看不起本公主,故意推脱?」
「秦原不敢。」
霍去病淡淡插口道:「她确实不会,你莫为难她了。」
「原来真是不通音律。」卫长公主转过头来,掩口笑道:「那表兄你抚琴给她听,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对牛弹琴』!我说笑的,你可不许当真恼我。」
子青不惯与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施礼道:「为免扰公主、君侯雅兴,秦原先行告退。」说罢,她返身欲走。
霍去病猛地起身,拉住她的手,「丫头。」
「我可自行折返,不敢劳烦将军。」子青轻轻将手抽起来,「将军莫要为了我,扫了公主、君侯的雅兴。」
双瞳变暗,霍去病双目中汇聚着风暴,问道:「你自己怎麽回去?走回去?那条腿不预备要了吗?」
子青抬眼,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眼睛,平静道:「多谢将军关心,我自有分寸。」
霍去病紧紧盯住她,似乎要从她眼中看出点什麽来,片刻之後,他转身朝卫长与曹襄施礼道:「府中尚有事须解决,恕我先行一步。」
说罢,也不待卫长与曹襄说话,他双臂一舒,将子青打横抱起,大步穿过林子,往马车方向所在行去。
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卫长公主狠狠地咬着嘴唇,将头一低,一句话也不愿再说。
曹襄看在眼中,暗叹口气,不由自责今日不该将卫长公主带到此间,转头间看见霍去病遗落的七弦琴,忙命侍从明日须给冠军侯送去。
霍去病怒气虽盛,然而将子青抱入马车之中的动作却仍旧轻柔,生怕触痛她的伤处。
待命车夫折返回府之後,他才跃上马车,子青想开口说话,刚刚启唇便被他制止住。
「别说,一句都别说,我不想听。」他别开脸,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子青只得默然不语,如此一路,两人皆静默着。
到了霍府之後,霍去病将她送回琴苑,仍是一言不发,随即便转身离开,与往日大相径庭,直至日暮,子青也未见他身影。
入夜之後,便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打在屋旁几株梧桐树上,滴滴答答,甚是清冷。
家人循例送来汤药,除此以外,还多送来一个铜质兽图汤婆子,里头已灌了热水,替子青放在被衾里头先暖着。
子青谢过他们之後,又向他们讨要笔墨。
说来也怪,这屋中各项物件都甚是齐全,唯独笔墨不见踪影,子青分明记得与阿曼住在此间时,笔墨还是有的,现下不知怎的,像是被人特地收走了一样。
听她讨要,家人面露难色,「姑娘见谅,将军吩咐过,不许给姑娘笔墨,违者重责。」
子青一怔:「这是为何?」
家人摇头,神情困惑,显然也不明白霍去病究竟何意。
子青暗叹口气,遂问道:「将军现下在何处?可在府中?」
「将军在剑阁。」
自来霍府,子青几乎就一直待在琴苑之内,其他几处地方并未去过,当下听家人如此说,也不知剑阁在何处,只得恳求道:「能劳烦带我去吗?」
「这个……」家人犹豫片刻,「此事将军没有吩咐,卑职不敢私自作主。」
子青也不欲为难他,问道:「剑阁距离此处远吗?」
「不远,就在琴苑旁边。」家人答道:「其实姑娘若站在廊下,便能瞧见剑阁的楼宇,将军……将军就在上面。」
「多谢。」子青谢过他们,家人便皆退了出去。
因下着雨,又夹着风,子青知道自己大病初癒比不得以前,便拿了件挡风的斗篷裹起来,行到廊下,隔着雨丝辨明了剑阁的位置,然後,她这才扶着壁,慢慢地往剑阁行去。
石灯柱里头的烛火光芒也显得湿漉漉的,雨点虽打不着,却是朦朦胧胧的,沿着琴苑一路往外延伸。
顺着石灯柱,刚至剑阁门口,子青便遇见从里头出来的管事,遂请他代为通传。
管事为难地压低声音,道:「将军吩咐下来,若有客访,尽皆推了,他谁也不想见。」
子青默然,轻叹口气。
见她虽受将军眷顾,但毕竟只是个庶民,管事大着胆子问道:「今日回来之後,我瞧将军便心绪不佳,可是你们在外头遇上了什麽不顺心的事情?」
子青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片刻,问道:「将军在楼上?」
「正在楼上饮酒,我瞧着已有些醉意。」管事摇头叹气,「送上去的酒食也不吃,光这麽喝酒,伤身子啊。」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子青问。
「你……」管事总觉得自家将军这般满腹愁绪多半便是为了这位姑娘,思量半晌,下决定道:「我这会儿要去庖厨,你自己上去,可千万记着,你没见着我。」
子青微笑着点点头,「明白了,多谢。」
管事匆匆走了,临走前把几个在楼下伺候的家人也一并唤了走。
子青慢慢沿着雕花木梯往楼上行去,楼上似乎并未掌灯,越往上行,光线越发黯淡,外间的雨声,却是下得越发的密。
行到阶梯尽头,再经过一道玉石屏风,昏暗之中,可看见几坛子开了封的酒坛零落地散在地上,通往护栏处的门就这样大敞着,风将珠帘打得劈啪作响,扑进来的雨点渗湿了大片地面。
将军背对着她,斜倚在榻上。
只是一个背影,透着寂寥与落寞,子青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地刹住脚步,静静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将军的背影。
她不知道该怎麽办……
安慰他吗?又该如何安慰?除非自己能告诉他,自己不会走了,会永远留在他身旁,但这话说出口,除了自欺欺人,又有何用?
她何尝不想日日都能够见到他,但无论侍妾也好、将军夫人也好,便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一般,美则美矣,却是毫无生气可言,这样活着对她而言,便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她明白,他也明白。
正是因为深知此事无计可施,他才会借酒消愁,才会在马车上不愿听她说,才会让人收走所有笔墨。
尽管无能为力,却希望那刻能来得再迟一些。
又一阵风卷进来,霍去病咳了几声,仰头又喝下一杯。
子青慢慢走过去,将门掩好,然後返身回去跪坐在他面前,轻声道:「将军,已是快入冬了,你须得保重身子,莫再犯嗽疾。」
原本还以为关门的是家人,霍去病刚想斥责,不料听见的却是子青的声音,定神於昏暗之中辨去,看见眼前的人就是她,围着斗篷,似乎很冷的模样。
手伸过去,抚上她的脸,冰凉一片。
酒意顿时散去一半,霍去病微惊,连忙将她抱上榻来,自旁边胡乱扯了条羊毛薄毯就给她围住,又握了她的手在掌中呵气。
「外头下着雨,你怎的过来?摔着了怎麽办?那条腿还想不想要了?」他一叠声地责备她。
子青乖乖地听着,被羊毛薄毯捂得一暖,冷暖交替间,禁不住低头打了两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