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要我背灵枢的经脉论,素问的生气通天论。」子青答道:「最後又背了宝命全形论。」
易烨结舌,「那老家伙要你背这麽多!他只拿了熟地、生地和防风三种药材来让我分辨,再说出效用……你都背出来了?」
「嗯,先生以前命我背过。」子青点点头,用木匙仔细地把碗中残存饭粒刮乾净,一一吃完。
易烨叹气笑道:「幸而你还记着,真是祖宗保佑,若是拿这来考我,那可就糟糕了。」
旁边也有吃完饭的人在彼此交流着,有的人答对了,有的人答错,或暗自庆幸,或惶惶不安,生怕又要被送回去,自吃过这顿掺着碎肉末的饭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留在此地。
没一会儿,仍是赵破奴过来,笑称要带他们四处走走,熟悉下地方,众人自然是依命,自觉地列了队,跟在赵破奴身後。
之前听见那种巨大喧嚣的马蹄声已经听不到了,子青往那方向望去,有一小群人正牵着马慢吞吞地往这边过来,而赵破奴正是在迎着他们走过去。那群人也懒得很,看见赵破奴後便乾脆不走了,放马匹在身遭随意吃草,他们自己则席地而坐,相互间嬉笑玩闹起来。
直到走到他们跟前,赵破奴才朝他们努努嘴,对医工们轻松笑道:「这些都是军中的兄弟们,毛病多,你们先去给他们号号脉,能治的就给治了。」
「先治你吧,你自个毛病最多了。」地上有人笑嘻嘻地朝赵破奴砸了块小石子,被後者敏捷地躲过,顿时有更多人的对他群起而攻之。
「别闹,别闹,我这是军务。」赵破奴左避右闪,还是被砸中几次,这些人才算解了气放过他。
「快去吧!傻站着干什麽?」赵破奴催促医工们,他们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上前。
选人时更加迟迟疑疑,这些人的人数与医工们的人数相对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子青原就跟在易烨身後,待易烨选定,便就近挑了旁边的一个人。那人半躺着,夕阳在他身後,逆着日光的缘故,那一瞬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发冠上迸出碎金般的光芒,有些刺眼。
子青垂目低头想号脉,但那人手上还戴着皮制护腕,只得先朝他施了一礼,「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然後才取过他的手,开始替他解开皮护腕。
「多大了?」那人突然问她,嗓音略有些乾哑。
解下护腕放到地上,子青自知年纪不够,扮成男子後更显稚嫩,遂沉默不语,手指搭到他的腕上,垂目号脉。
「多大了?」他的语气放得慢了些,不耐烦之余,隐约潜伏着某种危险。
子青抬眼望向他,她没法不注意到,因与这慵懒的神情极不相称的是,面前此人有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目光如炬,这在她过往的岁月中并不常见。
四目相视,片刻之後,子青僵硬答道:「二十有三。」
「说老实话。」他眼中有了点笑意,透着猫戏弄老鼠般的快活。
子青沉默片刻,诚实道:「十八。」
「我要听老实话。」
「确是十八。」
他啧啧了几声,摇头道:「十八……就长了这麽个小身板,看来是先天不足。」他抽回手,「不必号脉了。」他如此一说,自然是她必被筛除之意。
子青怔了怔,按捺住心中怒气,盯着他缓缓道:「您也未到弱冠之年。」
「不错。」他大剌剌地承认了,「怎麽,和我比?瞧这小身板,连戟都拿不动。」
「我拿得动。」子青尽量平和地反驳他。
他微微挑眉,直身坐起来,面上的表情明明白白,丝毫没有掩饰对她戏弄之意,「你把那支戟拿过来。」他朝躺在两丈开外地上的铁戟抬了抬下巴。
子青并未迟疑,走过去便拿了起来,这是骑兵所用的马戟,比起一般的戟还要更长一些,将近丈余,拿着并不顺手。
易烨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间或又偷瞥眼那位为难她的人,想着该怎麽替她解围才好。
她始终单手持戟,走到那人面前,子青才放下来。
「是有些气力。」那人一笑,接着道:「可光会扛着戟是杀不了匈奴人的。」
闻言,子青沉默地站着,半晌之後,复单手持戟,将戟刺置前高高举起,深吸口气……
众人此时都盯着他二人看热闹,见状不解,不料下一刻便看见长戟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後戟刺着地,牢牢地钉在地上。
倒吸气声不绝於耳,便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自认也做不到这般。
「你……」那人眼中戏弄之意消失,转而替代的是货真价实的不解,「你在家做什麽营生?」
该说实话吗?又该说那部分的实话?说假话吗?该怎麽说假话?
子青不答,乾望着他,因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弟弟。」易烨上前解围笑道:「在家时常上山砍了柴去卖,所以有把傻气力。」说着还拍小狗般地摸几下她脑袋,硬是让她把头垂下来,好显得恭顺些。
「你们究竟是医工还是砍柴的?」
「军爷有所不知,在我们那里,靠看病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所以还得上山砍柴,兼着采些草药卖钱。」
那人微微扯动嘴角,似笑非笑地想了片刻,才抬眼看子青,「我今日觉得喉咙乾疼,你如何治?」
子青跪坐下来,与他平视,并请他张嘴检查舌苔片刻,然後才道:「可点揉足踝上照海穴治疗。」
他也不多问,懒懒地将长腿直接伸到她面前,「如此便治吧。」
靴袜未脱,子青迟疑片刻,才挽起衣袖,飞快替他除下革靴锦袜,各取他双足上的照海穴开始点揉。
足踝本就柔弱些,她点揉又颇有些力道,他微微皱眉,刚欲开口,便听见她道:「闭口勿言,待有津液出现时咽下,效验更佳。」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子青才停下手来,抬头望他,目光中带着些许询问之意。
「揉完了?」他问。
子青点头,听出他嗓音略清亮了些,心中有数,遂垂下双目。
说话间果真不像之前那般乾疼,他盯了她一眼,才懒道:「愣着做什麽,还不把靴袜穿起来。」
子青低头静静地替他把锦袜穿回,再套上革靴。
他站起身来,似乎觉得革靴穿得不随脚,原地不耐地踩了好几下,才不在意地招了招手,「鹰击司马。」
赵破奴蹬蹬蹬地大步过来,恭敬地站到他跟前,「将军。」
此言一出,旁边的医工们皆是一惊,好奇万分且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这位显然是过於年少也过於俊朗的将军,原来此人就是霍去病,难怪所穿锦袜上绣纹繁琐,单财劳力,毕归之於无用也。
子青垂目颦眉,并无丝毫好奇再去看他一眼。
霍去病目光随意地在医工们身上扫视了一圈,大多数人匆匆低下头去,他方朝赵破奴问道:「老邢怎麽说?」
赵破奴道:「禀将军,刑医长呈册上注明有三十六人可用。」
「嗯……」霍去病低头自行戴上护腕,瞥了子青一眼,「他呢?」
「他医术尚可,但年纪过幼,已被刑医长除名。」赵破奴附耳过去,低道:「不过老邢说他记性不错,想请将军给个面子,让他收在身边当个药童。」
霍去病闻言,笑哼,「这老家伙,整日就惦记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跟他说,将军不允,这孩子小虽小了点,还有几分蛮力,且留下来吧。」
「诺。」
「这次的医工就安排到振武军,明日便让他们跟着上马试试。」
「诺。」赵破奴领命,召集了医工们往振武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