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更何况,那夜,皇上召见的人是谨贵妃,而根据当夜值班帏官留下的纪录报告,谨贵妃行为举止一如往常,无有任何必须将帏官灭口的可能。
尽管尚不知晓贺兰歌阙究竟是在盯梢抑或保护,不过她果然没料错,他会穿上那身夜行服,只有在贺兰谨出现在乾宁宫的夜。无论是她亲自跟监,抑或是让手下最精悍的探子跟监,无论过程跟没跟丢,只要贺兰谨当夜被召见,就能在乾宁宫附近发现他隐没在暗处的黑色身影。
除此之外,她还经由前去贺兰老家退休奴仆处探查的探子回报中得知,十六年前,让贺兰歌阙伤了一条腿的那个意外中,失去娘亲与兄长的贺兰谨其实与他及他娘亲同乘一辆马车,若不是在他与他娘亲的共同保护下,她恐怕也与她的娘亲兄长有着相同命运。只不知为何,对于这点,贺兰家族从上到下都绝口不提。
看样子,大宅门内的争斗果真与后宫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意外发生不久,贺兰谨的爹很快便立了新主母,不久后,新主母又添了男丁,而再无亲娘关照与疼爱的贺兰谨自那时起便独自一人住在正屋别院,会去探望她的只有贺兰歌阙的娘亲与他。没几年后,这对孤儿寡母被迫离开贺兰府,就此与贺兰谨断了联系。
真的断了联系吗?南宫燕怀疑。
虽无直接证据能证明贺兰歌阙对贺兰谨存有兄妹情谊,但由他与皇上间的「默契」,与他只在贺兰谨受召见之夜穿着夜行服在宫里晃,以及那夜过后,她某回故意提及「你在宫里乱晃怎么那么巧都是谨贵妃被召见之时」,他那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富含深意望了她一眼的诡谲神情,她便隐隐知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绝不若世人眼中那般对贺兰谨不闻不问,甚至还极有可能为了保护她,才故意与她那般疏离。
南宫燕当然明白自己的这个推断,永远只会是推断,除非到贺兰歌阙愿意亲口证实的那一天——当然,这天可能永远不会有,毕竟这只城府深重的老狐狸若会留下能让人捉住把柄的实证,他便不会是今日的贺兰歌阙了。
不过让南宫燕感到意外的是,这只看来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竟这样会照顾人,在她体内余毒残留的七天期间,他有空就来替她调理体内真气,人来也就罢了,还好吃、好喝、好补身的一样不少,就连靠垫、卧垫、垫脚垫都一应倶全。
「我娘亲体弱。」
她犹然记得当她望着满屋子的林林总总,狐疑地瞅向他,纳闷他究竟是哪里弄来这么多东西时,坐在她屋里审阅文牒的他淡淡这么说。
虽只是云淡风清的一句话,但南宫燕依稀明白,在他娘亲未离世前,他必是长期如此细心关照着他那因生产时未得到妥善照料、身子自此落下病根的娘,一时这习惯才会改不过来,尽管他的娘亲已离开他八年了……
但贺兰歌阙的文牒只审了两天,再后来的五天,他都只是手持书卷静静坐于她房内,看似无表情的脸庞上,含着一丝浅浅的莫可奈何。
南宫燕完全可以猜到为何南书房跟御史院同时放他大假,因为这阵子南清几乎日日到这两院门前堵贺兰歌阙,弄得大伙儿鸡飞狗跳不说,还几乎连公都办不下去,才会索性将他请离省事些。
而其实她更清楚,他之所以无事可做,是因为这阵子他的神情实在太骇人,根本没人敢跟他面对面谈公事,而据说最骇人的时刻,是出现于他去政事堂厨的前后一个时辰间,以至大厨多日来不断私下找人哭问,想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贺兰大臣了。
面对这样的贺兰歌阙,南宫燕着实又好气又好笑,所以在不那么晕眩时,她便会到灶房去做点不太费心力的甜糕,然后在他到来、望见那些甜糕而脸上寒霜缓缓消解时,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此举只是为了能由专心吃甜糕时内心防备会减弱的他口中探知更多内幕罢了……
「收到消息了?」第八日傍晚,当贺兰歌阙到来时,开口第一句话便如此问。
「收到了。」南宫燕点了点头。约在一个时辰前,皇上遣内侍来通知她,让她回老家洛江省亲两个月,并且贺兰歌阙会一道陪同。
没事让他俩一起离开京师,一来自是因为连皇上都受不了南清这阵子的胡闹,可又管不住女儿,索性假藉省亲之名,让他们先远离风暴圈;二来则在于她的皇帝长得知前阵子发生的那件秘密血案后,已责令大内密侍接手此事,私下追查,为免她这个隐宫接班人身分曝光,甚或身陷危机,便顺带利用这个机会让她出宫暂时避避风头。
「明日未时我过来接你。」待最后一回为南宫燕调理完体内真气,并确认再无任何余毒残留后,贺兰歌阙缓缓站起身,「将你送至洛江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也请你知会一下你老家,不必为我费心。」
「没问题,你忙你的。」
尽管这趟远行来得有些仓卒,但南宫燕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雀跃。若她没有料错,号称要与她同行的贺兰歌阙一定还有秘密公务在身。
贺兰歌阙向来口风极严,与手边工作相关之事,任何人都休想由他身上探出半点端倪。但她可清楚得很,号称万年提刑钦差的他,会从事的秘密公务除了审案、探案、办案,还会有什么?
「你的右眉似乎在跳。」听着南宫燕一如既往的随口应答,但不知为何,这回贺兰歌阙总觉着她的神情让人有些无法平静。
「哦,是吗?大概是气血不顺吧,我再调调息,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别误了时辰。」以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调息姿势坐下后,南宫燕缓缓阖上双眸。
「我向来守时。」
「慢走不送。」
「钦差大人,小的是江城镇仵作燕小五,受县老爷之命,这几日将随同大人一道办案。」
半个月后,望着眼前那名低眉敛目、伏拜在地,一身灰衣灰袍,脸上还有个八字胡,手中同时高举着委任文牒与仵作证书的「燕小五」,贺兰歌阙没有作声,右颊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钦差大人?」贺兰歌阙的彻底静默,令一进门就故作卑微状的南宫燕嘴角忍不住失守上扬。
再四处借道嘛,再故布疑阵嘛,再跟她玩猫捉耗子嘛,为了一圆长久已来的公案梦,无论他如何阻劝,现今根本无事可做、无案可探的她一定会跟他耗到底!
「在外头别唤我钦差大人。」
虽早料到有探案癖的南宫燕一定会藉这个机会一圆她长久以来的公案梦,但贺兰歌阙还真没想到她来得这样快,还用这样让人发噱的面貌出现。
心底着实有些无奈,但考虑到这回的工作,主要是去洛江附近几个县帮他们把积案清一清,并无太大机密性可言,贺兰歌阙也就随着她去,省得痴心不改更锲而不舍的她,下回以益发惊人的样貌与方式出场。
「是的,老爷。」见贺兰歌阙起身后,南宫燕自然也跟着站起,像个小厮般亦步亦趋追随在他身侧。
「看样子你家食客里很巧的有一名退休老仵作。」拄着杖继续向前走,贺兰歌阙头也没回的淡淡说道。
「猜对了。」南宫燕很快回应,边说还边故意捻捻自己的小八字胡。
「不如让我猜猜你家食客里没有什么吧。」
瞟了一眼南宫燕如同孩子般的雀跃神情,贺兰歌阙心底虽在无奈叹息,嘴角却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淡淡轻笑。
初抵达洛江时,贺兰歌阙着实被她「家人」的不费心行动微微震住了。虽他先前对她提过,要她家人不用替他费心,而她也如实转告了,只他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不费心,就是把原本一百桌的迎宾宴席改为九十九桌半,然后将他房里的超软全新被褥,弄上一堆明显补丁。
而后他发现,南宫燕那胖呼呼的好客养父,也真养了一大群食客,那群食客里,也真是各行各业的各色人等都有。尽管他依然不相信她的所有本事都是他们教的,更不会轻信她真在洛江长大的说辞,但望着她那群「家人」在隆重跪迎仪式过后,便立即本性毕露的冲上去又亲又搂又抱,再感受到他们对他爱屋及乌的「努力」不费心之举,他真的感受到一种「家」的氛围……
即便他心中那样清楚,他与她的夫妻关系,根本只是一种基于政治目的的丑恶、虚假形态,并且在可预期的未来某一天,或许他俩连如今这样的表面和谐都将不复存在……
「你想猜就猜呗。」
因回到「老家」而满身轻松,再加上终于可以亲自探案、办案而心情大好的南宫燕,压根就不理会贺兰歌阙话中的嘲讽,一路上就拿着她那个几不离身的「轩辕望」,一会儿看看花上的凤蝶、一会儿望望树上的树瘤,再不就是扯长自己人发做成的八字胡仔细看过后,又将「轩辕望」贴近贺兰歌阙颊旁,想研究人发与人须的异同。
只是,这样的舒心日子并没有几天,当真正跟随贺兰歌阙开始工作后,她才发现,大部分的积案,都不是什么真格的玄疑诡谲旷世奇案,而是一些因着人情之故有意压着不审,抑或因为太费事、太费时而故意一拖再拖的延宕着。
尽管面对的都是些琐碎的案子,贺兰歌阙依然审慎以对,每一卷卷宗都看得钜细靡遗不说,每一个人证、物证,他更要经过多回审视,才会决定是否采用。
拎着仵作证书却几乎完全无用武之地的南宫燕,每天除了帮他做饭、做甜糕,让他能有足够的体力及上佳心情应付那些堆得跟小山似的积案,剩下的时间,便是在他挑灯夜战时,坐在一旁打盹,要不就是像现在这般,在他与县令一同在公堂上会审时,直接被他勒令坐在他身后小桌前,当他个人的抄录文书小吏。
今日的案件,并不算是个大案,因此贺兰歌阙早与南宫燕商量好,一待会审结束,便立即赶去十里外的风家坡实地会勘考察。那个案件经他来回调阅卷宗后,认为退休后定居于此处的前吏部尚书涉嫌重大,但由于一直没有直接证据,再加上根本没有证人敢出面作证,所以纵使实地探勘的做法有些险,若被发现了真实身分更是麻烦,他还是决定亲自前去提取证物。
只不知为何,今日这个不算复杂,更谈不上困难的会审,堂下所有人在简易堂时都还各说各有理,吵得不可开交,可一上公堂后,却没有一个人能把话说清,就连向来舌尖口利的讼师都结巴得一塌胡涂,以至整个会审陷入一种异常焦灼又诡异的气氛中。
怎么回事儿啊?
望着堂下所有原告、被告、证人、讼师全惨白着一张脸,并且每一个人的眼神由头到尾都不敢望向贺兰歌阙,连坐他身旁的县令请教他话也一个模样时,南宫燕纳闷了。
到底什么情况?
见此状,南宫燕不禁好奇地望了望贺兰歌阙的侧脸,毕竟他平素虽严肃,但吃饱喝足的他,应不至于可怕到连县令都不敢瞧他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