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里面的说话声窸窸窣窣,乌荷转动着漆黑的眸子,好奇的打量这户农家,五间瓦房,一座院子,左边靠墙的地方有个鸡笼,鸡笼旁边就是她刚刚在外边看见过的枣树;右边的墙角那儿,有个牲口棚子,棚子里有头吃草的牛,时不时会「哞哞」叫两声。
争论还在继续,有时候是魏大娘亲切的声音,有时候是顾大娘洪亮的嗓音,隔得远,听得不真切。
只是她的腿因为站久了,又开始发麻了,她想坐到石头台阶上去,又担心弄脏身上这件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衫,正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由远及近。
「哥,我今天把大牛给揍了,揍得他满地找牙,看那小子还敢偷吃你的鸡蛋不!」
「嘶!别碰,被那小子阴了一拳头,到现在还疼呢!」
「吃一堑,长一智,看你以後还敢胡乱与人打架。」声音清越,暖暖的,带着一股哥哥对弟弟浓浓的宠溺。
「我省得,待会儿别告诉娘,否则她又要闹到人家里去,丢脸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乌荷好奇的张望,见是两个大男孩,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高的那个,长得斯文秀气;矮的那个,长得虎头虎脑。
她小心的打量着这两个人,他们似乎也看见了她,那个矮个子朝她看了一眼,然後闭紧嘴巴,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目光;而那个高个子则像是看见了什麽非常厌恶的东西,他本来晴好的表情突然就布满了乌云。
乌荷胆怯得垂下了头,像在乌家村一样,她是不大敢看男孩子们的,他们一般都很凶,而且不喜欢她。这两个人,似乎同乌家村的男孩子一样,也不大喜欢她,她从他们的目光中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感情,因此,她害怕了。
那个高个子男孩身上散发的敌意,随着他们两个的靠近越来越强烈,乌荷本能的朝後退,直到脚跟抵在台阶下,退无可退。
「喂!」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突然出声,他的嗓门很大,吓得乌荷将头往肩窝里缩了缩。
顾恒生第一次看见乌荷的时候,她站在老家堂屋前的石阶下,破旧的衣衫窘迫的贴在矮矮的身体上,左边鞋子露出一只白白的小趾头,一翘一翘的,不停往鞋子里瑟缩。她垂着头,毛茸茸的脑袋下露出一截尖尖的小下巴,局促而胆怯的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她显然是怕他的,七岁的顾恒生挺挺胸脯,感到十分神气。
他笑着去看身边的顾浮生,却发现他那亲哥哥好看的唇角绷成一条线,眼中射出从未有过的凶悍目光。
顾浮生是酸秀才梅先生最为骄傲的学生,他聪慧好学,性子温和,且与人为善,与村子里那群毛孩子比起来,他显得格外斯文秀气,与众不同。
而现在,全村男孩子中最优秀的顾浮生,竟然对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表现出强烈的敌意,恒生不由得诧异。
「哥,你认识她?」
顾浮生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可是两侧攥紧的拳头,已经传达出了一个九岁孩子的怒火。
就在这时,顾大娘与魏大娘携手从堂屋里走出来,两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意,显然对最後商谈的结果很满意。
乌荷一听到声音,便去寻魏大娘的身影,然後急速的躲到她身後,抱着她一只腿,露出半张小脸往顾家兄弟那里瞅了瞅,恒生做了个吓唬人的鬼脸,而浮生依旧怒气腾腾的瞪着她。
他们都不是好相与的,乌荷迅速作出个判断,然後飞快的藏起了自己。
「哟,这就是你们家的两个小子吧,一文一武的,长得可真精神!」魏大娘谈妥了生意,心情好极了,她指着两兄弟问道:「哪个是浮生?」
「高的那个,喏。」顾大娘呶呶嘴。
魏大娘赞道:「可真是一表人才,我看长得比城里头的公子哥还贵气。」
与恒生比起来,浮生显得很高挑,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俊秀的眉目下,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幽黑如夏夜的星空,哪怕他此刻正在生气,也挡不住眸子中散发出来的迷人光彩。
可这副秀气样子,却不是顾大娘所喜欢的,她不无遗憾道:「长得好有什麽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稍微重点的活计就干不了,成天只知道跟着酸秀才啃书本,那书本有啥用?能长成谷子,能养出牛羊?」
偏僻的乡野人与城里人不同,他们观念中对於功名利禄没有多大的追求,在他们看来,能背两首诗的人一定比不上会捉两只野鸡的人厉害,乡野人所求,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
魏大娘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浮生听他娘当着外人的面奚落他,俊脸涨得通红,「梅先生说了,种地是最没本事的,只有读书才是正途!」
浮生挺着脊背,说话的时候一板一眼,活脱脱是第二个酸秀才。
顾大娘一看就来气,酸秀才是最没本事的人,而自己的儿子却被全村最没本事的酸秀下了蛊,一心一意考秀才。
秀才顶个屁用,饱一顿饥一顿,教个学生还要看主人的脸色,被学生打了还不敢吭声,就这样的秀才,呸!没得被全村的人笑话。
顾大娘恨铁不成钢,风风火火扑到浮生面前,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不住数落:「梅先生,梅先生,他要是有本事,会连饭都吃不起?浮生啊,你都九岁了,却连地都不会种,娘走出去要被大家伙笑话的!听娘的话,好好娶个媳妇,安安心心跟你爹学种地,要不然,咱十里八乡的人都要笑话你。」
「我不要!」九岁男孩子嘹亮的吼声震落了树上的枣花,隔壁的土黄狗汪汪乱叫。
顾大娘怒道:「娘说了算,你不要也得要!明天我就去村长家,告诉他,你不去学了。」
哼!浮生将头扭向一边,无声抗议,他年龄虽小,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只要是认定的事情,谁都没办法改变。
「娘和你说话,你摆什麽臭架子?」
浮生依旧不理他娘,反而盯着魏大娘身後的乌荷。
都是你害的!
恒生皱着眉头,看看他娘,又看看他哥,然後冲他娘道:「哥说了不要,娘你瞎起劲干嘛!」
啪!顾大娘一掌拍在小儿子屁股上,「就知道帮着你哥欺负老娘,小兔崽子!」
「嗷!嗷!嗷!」顾恒生边叫边跑,顾大娘举着大巴掌在後面追,而顾大伯蹲在台阶上,吧唧吧唧抽旱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魏大娘看了眼院子中混乱的场面,嘴角抽了抽,向顾大伯告辞:「天色不早,我还要赶路,这就告辞了……你站着就好,别送别送。」
魏大娘转身朝外走,却不想裤脚被人扯住。
乌荷拚死抓着魏大娘的裤腿,眼角余光瞥见顾浮生目不转睛怒瞪她,彷佛她是一个非法入侵的敌人,顿时憋起小嘴巴,水汪汪的眼睛巴巴望着魏大娘。
魏大娘叹口气,「要不,乌荷送送大娘。」
乌荷点头如捣蒜,她要是继续站在这里,他非吃了她不可!
乌荷舍不得魏大娘离开,可是她还是离开了,临走时告诉她,从此顾家就是她的家了,要好好做童养媳,好好孝顺顾氏夫妇,好好照顾顾家兄弟。
乌荷站在顾家大门外,挥着小手送别魏大娘的驴车,直到它变成一块黑点,消失在道路尽头,仍然没挪动半步。
院子里的叫嚷声,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乌荷坐在顾家大门口前,支着脑袋看头顶陌生的天空。
「乌荷,乌荷……」顾大娘的声音在背後响起,她不甘不愿的起身。
院子里,顾大伯抽完烟,正在磨柴刀;顾大娘板着脸,从厨房中抬出一张乡下人吃饭的矮方桌摆在院子正中。乌荷朝院中望了望,并不见顾家兄弟的身影,这才放心大胆的走过去,站到顾大娘屁股後面,等她吩咐事情。
顾大娘原本以为这小丫头会主动开口帮自己准备晚饭,却见她一声不吭的站在自己身後,垂着颗小脑袋,扭扭捏捏地扯衣角,扯着扯着,还悄悄偷看她一眼,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飞快的把头埋下去,几乎都要埋到胸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