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她浑身一颤,漾着泪水的瞳眸,因疼而黯淡。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我知道错了,也不敢奢望你原谅,但我太害怕了。」
素馨闭上眼,不想听,可他低哑的嗓音,依然干涩响起。
「你曾问我,你的爱对我来说,是否没有半点意义……」
她害怕的想逃走、想躲开,不想听下去,却听到他哑声坦承。「我不敢承认。因为,你的爱,对我很重要,就因为太重要了,我害怕,那不是真的,而是个谎言。」
她握紧了拳头,渴望,又害怕。
「失去你一次,己经像是世界末日,我不敢再去相信,更害怕再去相信,如果我信了,而那又是个谎言,我不知道这一回,自己有没有办法撑过去。」
她喘气,却忍不住心痛,热泪,一滴又一滴。
「这三年来,我真的很恨你,却还是无法将你赶出心底。」他涩涩的说道。「我每一天、每一夜,没有工作时,就只能恨你,却又无法忘记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再恨也无法忘记。我没有办法停止想念,所以总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的画着你。我曾经试过抛开、试过忘记你,世界那么大,身边的女人那么多,何必执着于你这个说谎的女人——」
他稍稍停顿,无声惨笑。
「看着她们,我却只想到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却依然想念你,只能画着你,那让我更加痛恨自己,也更加痛恨你。」
他的告白,让她震慑,不由自主的,抬起婆娑泪眼,看着伫立在门边,在短短时日内,变得落魄又沧桑的男人。
「你说过青蛙王子的故事,当王子被诅咒时,忠心的仆人亨利,在自己胸口套上三个铁箍,免得他的心,因为悲伤而破碎了。」他看着她,苦涩开口。「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也在自己胸口,套上无数个铁箍,每个铁箍的名字,都是恨。如果不恨你,我的心,就会因为悲伤而破碎。」
素馨咬着唇,只觉痛苦不己。
「有多爱,就有多很。」霍森深深的凝望着她,声音暗哑。「愈爱,就愈恨。」
她的心头紧缩,珠泪潸然。
「我告诉自己,我找你,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要报复,我以为只要伤害了你,就能得到快乐,找回平静,就能忘了你,可是……事实是,在我内心深处,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霍森握紧了拳头,看着病床上的她,惨淡再开口。「当我发现这件事,当我发现我依然还爱你,我被——我被吓坏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愚蠢至此;不敢相信,明明遭你遗弃,却还是无法忘怀;不敢相信,我是如此痛恨你,却依然如此渴望你的爱……」
「我太过恐惧,所以才伤害你。」
那低哑、恳切的话语,回荡在空气中,包围着她。
「对不起。」
他真挚的道歉,跛着脚,一拐一拐的走上前来。
素馨握紧了床被,僵硬得无法动弹或逃开,只能泪流满面的,看着他来到眼前,小心翼翼的从皮夹里头,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摊开来给她看。
那是一张信纸,曾经被撕碎,又用胶带将每张小纸片,都小心翼翼的拼好,再黏贴回去。
她记得这张信纸,记得这幅素描。
那是,霍森第一次为她画的图,她向他要过,但是他不肯给。
素馨轻喘,瞪着那张信纸,握紧了拳,不敢去接。
「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一直都是。」霍森低语着,「太恨了,才撕碎。却又无法丢弃,我试图丢过,又回去翻垃圾桶,捡回来慢慢拼回去,小心用胶带黏好。因为……」
他深吸口气,声音嘎哑。「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你。」
「我知道,我罪不可赦。」霍森将画放到她腿上,真诚的道:「但是,我爱你,真的爱你。」
素馨不敢动、不敢信,频频颤抖,任由泪水滴落那张曾被反覆看过无数次,小心收藏在他皮夹的自己。
「我爱你。」他深情再说。
但,她多么害怕、多么惶恐,怎么敢相信?怎么敢再尝试和他在一起?
心是那么痛,乱如麻。
素馨不敢抬眼看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张画。她闭上泪眼,咽噎着吐出颤抖的字句。
「拜托……请你出去……」
她可以感觉到,站在床边的霍森,身上辐射而来的热气,甚至可以听到他吸了一口深长的气,仿佛在压抑心痛。她更加握紧了拳,极度害怕,又极度渴望他再重复那句话。
「请你出去……」她哀求着。
他抖颤深深的再吸一口气,终于如她所愿,缓缓转过身,跛着脚,一拐一拐的离开了病房。
一整夜,无法成眠。
霍森走了,却留下累积三年的素描,还有那张被撕碎的信纸,与那些深情告白的话语。
字字句句,都不断重复,在脑中回旋。
膝头上的、袋子里的那些素描,多不胜数。
即便她将那些画都搁到一旁桌上,拿东西遮挡住,却还清楚记得每一幅画的模样。她彻夜辗转,难以入睡。
天亮时,志明与春娇,带着翔翔来到医院,替她办理出院手续。
「来吧,我们回家。」春娇拿来外套,协助她穿上。「我们直接到机场,回镇上后,你和翔翔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反正家里还有空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尽管放心休息。」
素馨下了床,穿了鞋,看着春娇俐落的收拾病房里的东西,视线不由得又落到桌上,凝视那些素描。
她不应该带走它们,那些画只会纠缠着她、困扰着她。
可是……可是……
在春娇看见它们之前,她冲动地上前将那些画全塞进行李箱中。
「那些是什么?」春娇好奇的问。
「没,没什么。」素馨摇头,虚应着,匆匆把行李箱盖上。
春娇瞧着她,虽然好奇,却没有多问。「你家里的其他东西,萧煜天会负责整理打包好,寄到我们那里,你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没……没有了……」她摇头。
「那我们走吧。」
有那么一瞬间,素馨担心霍森就在门外,但是,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其他病患的家属,在清冷的走廊上走动。
看着那个他曾经坐了几天几夜的位置,不知怎地,她莫名心疼,夹带着难以明言的怅然。
医院大门外,志明开着租来的车,停在那里。翔翔看见她,开心的攀在半开的车窗上,露出灿烂的微笑,用力朝她挥手。
「妈咪!」
一看到儿子,素馨快步上前,打开车门,抱住心爱的宝贝。
「我有乖喔、有乖喔!我有乖乖坐在椅子上喔!」翔翔坐在安全座椅上,回抱着母亲,大声的说。「志明叔叔说,我有乖就带我坐飞机!」
「没错,翔翔很乖,所以我们等一下就要去坐飞机了。」陈志明下车帮忙提行李,把行李放到后车厢,不忘交代着。「不过,你不可以再把手伸出车窗外喔。」
「好!」翔翔大声应了一声。「我会乖,我们一起坐飞机!」
车子再度开动,往机场的方向前进,素馨坐在儿子旁边,左手紧紧握着儿子温暖的小手。
但是,她的右手,却忍不住紧握着偷偷藏到口袋中的东西。她可以摸到胶带下的破碎纸张。
当车子在十字路口前因红灯而停下时,她不由自主的垂首,将折叠好的信纸,拿了出来,展开摊平细看。
这张信纸,被人看过了很多次,虽然贴了胶带,但折叠的地方,都快碎裂了,她可以清楚看见,有人在上面,重贴了新的胶带,新旧胶带交叠着,透明、浅黄,留下痕迹。
看着它,她可以感觉到,当时那个男人有多恨,他将画纸撕得极碎极碎,碎得像小小的纸屑,他撕破了它、丢了它,却又将它捡回来……
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在黑夜中,坐在昏黄的灯下,慢慢拼贴她的模样。
因为……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你……
他深情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回响。
有多爱,就有多恨……愈爱,就愈恨……
他痛苦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