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来嘛,老管家为人甚是严厉,却不知为何只待清秋亲厚,甚至那些曾向她提亲未果的卑鄙小人,传出谣言说,清秋得了膳房管事一职,皆因上了老管家的床。
可清秋还是不语,那些人也不想想,老管家的年纪快上六十了,有那麽好的体力吗?
真相很简单,老管家的老妻,榴花,是清秋未见过面的母亲的一门远亲,对她颇是照顾,否则哪来如此好的差事,就拿这每日采买之事来说吧,这可是肥差。
王府的厨房每天要采买数以车计的东西,虽然贤平郡王家人口简单,一妻一妾,两房四口人,再加上个侄小姐。可主子不多,用着的人可不少,文的、武的、弹琴的、吹曲的,甚至有个小小绣坊,专门为府里的贵人绣帕子,还有那吹拉弹唱,府里养着的清客等,光是伺候几位主子的下人也分着三六九等。
这麽多人都要吃饭,每天从清秋手里流出去的银子白花花的,不知耀红了多少人的眼,都盼着哪天能去管一管厨房采买,揩揩油水也是好的。可她懒得动这个心思,之前尚还动动手做几道精致小菜,如今升做了管事,便彻底清闲,即使偶尔拿起锅铲,也是挥在手里骂人……呃,骂人是不对的,可是她不厉害些,那些男人就当她好欺负。
「清秋姐姐,我俩写的可对?」
她拿过来草草看了一遍,当看到羔羊肉、鹿筋时,眼角一跳,又买这麽贵的食材,世子爷自从边关回来,这两样就常常出现在膳房采买的单子上,他也不怕吃出毛病。今日还未到月末,她又得去帐房支银子,不知那个管帐房的老刘会怎麽苛责她呢。
拿着帐本大致顺了一遍,数目不错,清秋满意地合上帐册,这最初,俩丫头并不识字,全凭她一个人记帐、对帐,每天算这些让清秋很不耐烦,便挑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费了些工夫教她们认字和简单的记帐法子,於是这些俗务,全交给俩丫头,自己偷懒睡觉。
没法啊,厨房千好万好,就晨间出去采买太辛苦,简直要了她的老命,每日采买後清秋都得休息一会儿,等到最後一刻才进厨间。两个小丫头知道她的习惯,便你推我一把、我揉你一下地走开。
清秋又瘫回躺椅上不动,隐隐听见两人在争论世子是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
年轻真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简单的梳个双环便已灵气逼人,晨光照在两人身上,像镀了层光,哪像她,虽然二十一足岁,但已算二十二岁,早两年已经不好意思顶着双环,索性只将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美其名曰,做活的时候省事凉快。
说的也是,整日里灶前忙活,新衣服都难得上身,头发梳得再好有什麽用。
唔,再让她睡上一刻钟……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画眉,落在枝头婉转鸣叫,惊扰了清秋的好梦,她朦胧地睁开眼,隐隐觉得有道人影立在西边影墙下,那是什麽?
只因困意太深,她未及往深入想,竟又闭眼再度沉沉睡去。
突然一阵心惊肉跳,终是惊醒过来。
望见影墙下空空如也,她长吐了一口气,除了膳房的人,谁也不会早起,这会儿不热不燥,端是睡觉的好时候,她放下心准备翻个身再睡……动作蓦地僵住!
她的左侧,木芙蓉树旁,站着一个男人,那身穿着打扮,不用说也知道是府里那位郡王世子大人,她想她终於领会了,那些戏文唱词里提到的潘安、宋玉是个啥样儿了。
清秋突地跳下躺椅,依礼行下身去,「世子爷安好。」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清亮,一点儿也不像在边关风吹日晒、满面风霜的样子。
「我……小的是那边干活的厨子。」
也许她该自称奴婢?平日里少见那些主子,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因她与府里那些卖身的仆人不同。
卫铭久在边关,过惯早起练兵的日子,天光大亮後再难睡着,便拎了鸟笼慢慢地在阔别多年的王府里转悠,偶然听到这角门边有些喧哗,原来是膳房买菜回来,便过来看看。
他打量眼前的女子,一身布衣难掩姣好身材,适才看她一脸睡容,还真是惬意。
过去六年里,望川山附近连个女人都很少见,更不用说美女,他跟着军中将士同吃同住,满耳听到的都是粗俗俚语,女人更是被提起了无数次。即使此次回京後恢复了斯文作态,实则骨子里已变了味,任谁也不知,俊俏的贤平王世子,脑子里想的却是在边关纵马狂歌。
看到清秋头上荆钗全无,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落在肩上,静静地垂在胸前,卫铭认定这是个偷懒的厨娘,倒不同与府中那些花枝招展的大丫鬟,他觉得有趣,也不愿计较,伸手召回自己的画眉,等着牠乖乖地钻回笼子,闲闲地道:「你在睡觉。」
清秋不知如何应对,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我……」
她真正想说的是,若不是世子爷你昨夜纵酒狂欢,我也用不着窝在这里补眠。
这也不是什麽打紧的事儿,卫铭不是非要清秋说出个理由,便轻声一笑,抬步走掉。
待他走远,清秋才抬起头来,只看到他的背影。
南人喜四片宽氅,里衣束腰常结彩带,通常以繁琐的花纹以饰,或挂满彩玉,这位世子腰後垂下的一条青丝绦随着他走动闪动,末端坠着个碧玉麒麟,在衣袂里忽隐忽现。
而後来,清秋一整个上午都在为此懊恼。
清晨的内府膳房是府里最忙碌的地方,热气腾腾的蒸笼,砂锅里的香粥,盘子里精致的糕点,厨子们忙活半天就等着主子们起身後能立时用上早饭。
郡王和郡王妃最喜浓浓的薏米羹,配着炸果子,一点酱菜即可;蒸笼里的豆包是为二夫人生养的小小姐准备,而最最难弄的要属那边温着的羊奶,说是不能太沸,也不能凉着,是郡王妃最疼爱的侄小姐每日必备的饮品。
因老郡王留下的勤俭持家的嘱托,贤平郡王府里日常吃食尽量家常,不过再简单也马虎不得,而府里的一干管事、奴仆,却另有前院的膳房管他们吃饭,内府的膳房只为主子们做饭。
清秋是府里唯一的女管事,专管膳房事务,今日她照例在上饭前的最後一刻进了厨间,手脸已洗过,换了套进厨间必穿的衣服,慢慢悠悠地晃进来,望了一遍井然有序的厨间,她满意地点点头。
负责早饭的胖婶整理好面前的碗碟,递给她张单子,上面列着今日早晨郡王府各人的饭点样式。
一切无误,正要发话,门外一道略尖的声音响起:「清秋在吗?」
清秋微一皱眉,这是二夫人身边的丫鬟绿珠,一向是个找事的主,常挑剔膳房上的菜,怎麽今日大清早便来了?
「绿珠姑娘,我在呢。」
绿珠掀开细竹帘子跨进门槛,一身新衣夺人眼目,头上的珠花颤动不已,此女自认为生得极美,王府里除了二夫人,便算得上她。谁料自清秋进了郡王府,她的名头被人盖过,便常把清秋视为眼中钉,话里也带上刺,她是极瞧不起清秋的。
也是,谁让清秋年岁略大,硬生生就比她低了一头。
她是府里的大丫鬟,自视比人高上一等,旁的人都不看在眼里,只是对着清秋吩咐:「你在就好,二夫人今日想喝些雪蛤汤,烦劳你费心,亲自做一盅。」
「这……」清秋一时间有些为难,世子爷最近花销太大,二夫人也来凑热闹,暂且不管了,王府的钱也不是她的,谁爱花谁花。
可只是稍一犹豫,便惹得绿珠不快,「管事有何为难?要知道郡王主子昨儿个歇在春梨院,二夫人的嗓子到现在都有些犯哑,我正想说把早饭里的酱菜也给去了,换上些糟鸭舌或是细丝鸡胸才好。」
她说到此处,厨间众人均停下手中动作,只有热锅尚在发出声响,劈柴担水的老胡和两个男厨子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笑意,几个灶间打下手的丫头也羞了起来,气氛登时变得有些怪异。
清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不动声色地道:「倒不是为难,只是膳房库存的雪蛤这两日用光了,得去现买,再炖上几个时辰才好,怕耽误二夫人用饭,想请绿珠姑娘替我们回二夫人一声,可好?」
绿珠仔细盯着她看了几眼,才道:「既如此也无妨,只是莫要到晚上还未送过去。」
等她终於满意地捧着换了糟鸭舌和细丝鸡胸的早饭离去後,胖婶啧啧地和一个新来的婆子低声议论:「看到没有,每回郡王宿在春梨院後,绿珠准会来,二夫人那嗓子啊,不知道怎生的嫩。」
有的小丫头不明事理,听到後非要问个清楚:「早听你们说起这事儿,到底二夫人的嗓子关郡王留宿什麽事,是唱戏给郡王听吗?」
众人听了哄笑,膳房里人多嘴杂,郡王府里的大事、小事在这里被说个遍,这早已不是秘密,全因那二夫人未进府前是个梨园学戏的,还未登台便被偶遇的郡王给收了。许是没机会亮亮那副好嗓子,心有遗憾,便转在了床笫间的婉转娇啼上,倒别有一番风味,每每过後还要养养嗓子,怕有损伤,二夫人的院子,也被郡王给改成了春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