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们刚从宫中搬出来,按规矩要摆个宴让亲朋好友道喜。又正赶上年关,这宴席自当更隆重些,二人都写了不少帖子递出去。
然后他们就都忙了起来,各府男人的回帖送到孟时衸处,女眷的递给夕瑶,他们从这些回帖中可知哪些府中会来人、会来几人,再依此安排宴席事宜。
夕瑶看完一封后在册子上记了几个名字,再翻开下一封,就皱了眉头:「你给郭家也递帖了?」
京里郭姓的富贵人家就一个,富贵起来的原因就是出了个前逸郡王妃。夕瑶这么个现逸亲王妃的亲侄女放在这儿,请郭家的人来真的很奇怪啊……
孟时衸听她这么一问也有点纳闷儿,待得凑过去一看,又笑道:「谭郭氏不是那个郭家的人。是六叔托我请的,是他府里一个侍卫的母亲。」
一个侍卫的母亲……?
夕瑶怔了怔:「为什么让你请她?」
「嗯,这个……六叔信里没说明白,但左不过是为了抬举他,原因也就那么两个。」孟时衸道。
夕瑶又问:「哪两个?」
「一是他确有才学,六叔觉得他于国有用。」孟时衸拉了张凳子坐到她身边,拿开她手里的毛笔,边说边给她揉手。
夕瑶写了大半日的帖子,手上确实酸痛得不舒服。被他一揉就索性完全放松下来,倚到他肩头懒懒道:「应该不是。姑父手里有锦衣卫啊,直接把他放到锦衣卫去历练不是更好?」
「如果不是这个的话,那就是……」孟时衸顿住话笑了一声,「八成是你的哪位表妹看上他了。」
「……?」夕瑶刚要阖上的明眸一凛,望着他惊呆,「这也不可能!」
「嗯?这为什么不可能?」孟时衸挑眉睇着她,笑容里抬杠的意味十分明显,口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就算这是真的,她也不是逸亲王府出来的最傻的姑娘啊。」
夕瑶:「……」
「你觉得我傻?」她瞪着他往他耳边凑了凑,「若我给你生个傻孩子你说怎么办?」
「若你……」孟时衸笑吟吟的神色陡然滞住。
他带着心惊对上夕瑶的双目,眼见她笑眼里的意味端然不止是说笑。
「夕瑶……?」他错愕到颤抖。
而她抿唇一笑。
二人对视了半晌,而夕瑶没能如料看到孟时衸的笑容。
他的目光颤抖着挪开,好似有意逃避什么似的看向门外,静了良久之后跟她说:「这孩子我们……我们不能要。」
「什么?!」夕瑶全未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笑意顿时尽失,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睇了他半天才问出,「你什么意思?」
「御医说我难有健康的孩子,若硬要生……不是先天不足,便是早早夭折。」孟时衸低下头,双手扶着额头叹息痛苦,「他们原是说连怀上都难的,我没想到……」
没想到初秋成婚,现下竟就有了。
「那说明御医错了啊。」夕瑶脱口而出地争辩,「如若前一句也错了呢?也许这孩子……」
「可我赌不起。」他忽而侧首看向她,夕瑶浅浅一怔,见他眼底一片泪意。
「如果出什么意外,你也可能会搭上命的。」他捉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她便感觉到他的手凉得厉害,却又全是汗。
然后他又竭力劝她说:「我们本来也只是想两个人好好过日子,都接受了不能有孩子的事情。现下……现下我们也不想这件事可好?没有这个孩子不会影响什么,而若硬要留他……」
在他的话中,夕瑶眼眶里也一点点添了泪意。他被那点晶莹的微光一次,话又噎住,不得不再度避开她的目光:「就听我的吧。」
孟时衸心底乱成一片,知道这种话说来残酷,却又不得不说。
之前的许多年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父母还有妹妹,他努力地让自己多活一阵子,为的是不让他们伤心。
但现在,他身边添了她。
他不敢说她在他心里比父母更重,但至少也不比父母轻。
她是个论才论貌论家世都那么好的女孩子,打从决意娶她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着魔似的总在想自己要好好活着、尽可能地与她一起多过一天。他惧于去想如若他早亡,她会怎么样,现在却要去想她若先他一步走他该怎么办……
「我们过继一个孩子并不难,也不需要你涉险。」他又道,这句话毕,屋里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良久之后,夕瑶带着哽咽的声音传进孟时衸耳朵里:「可是御医说我脉象很好……」
她狠一咬唇忍了忍泪,反握住他的手又说:「如果他是个好好的孩子……我们怎么能这样杀了他?要不、要不我们试试看,若之后胎象不好……又或是御医觉得生下来必会出事,我们就不要……」
「那若你怀到五六个月时发现不好怎么办!」孟时衸的口气禁不住地有点冲,「那时便是仍可服药,也不能保证你性命无虞!」
「可是……」夕瑶还想争辩,他猛站起身便将她往外拽:「我们进宫去,让母后拿我的病案给你看!」
孟时衸想,他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病情的。夕瑶突然有孕难免心存侥幸想博一把,他必要让她明白个中轻重。
半个时辰后,坤宁宫的安静中弥漫着悲喜交集。
皇帝闻讯后也来了,帝后坐在一起看看眼前的儿子儿媳,好半天都没说话。
帝后互递了好几番眼色,最终皇后清了清嗓子:「这个……阿衸啊。」
皇长子看过去,皇后迟疑道:「我觉得夕瑶说得也在理,这孩子若真好好的……」
「母后您三思。」皇长子神色沉郁,继而一叹,「儿臣明白您想要孙儿孙女,可这不值得让夕瑶搭上命。」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看向夕瑶,闷头读着脉案的夕瑶也偷眼瞅瞅他们,恰与皇帝扫过来的目光一对。
然后她索性抬起头,直言道:「我觉得当真是他忧心太重了。其实看这脉案,近几年分明都在好转;御医给我把过脉后,说的也是‘胎像甚好’而非‘胎像尚可’,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局势俨然成了三对一,不算一言不发的皇帝也是二对一,孟时衸狠狠一瞪夕瑶:「御医常会将话说得好听让人高兴,这话你怎可全信?」
「他们若这样说了,却还是让我出事,那叫欺君,到时让父皇依律惩处啊!」夕瑶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再说,御医许多时候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呢,我看他们没胆子瞎夸海口!」
夕瑶快语如珠,说得孟时衸一噎。自觉怼不过她,索性直接冷脸:「论说理我说不过你,反正这事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不管用,这也是我的孩子!」夕瑶忿忿然。
皇帝和皇后:「……」
夕瑶这话要是搁先帝那会儿,估计会斥她不敬,可在当今帝后眼中,谁也没觉得这个儿媳应该比儿子低一头,当下都没什么不悦,就是有点长辈目睹小辈吵嘴时难免的尴尬……
于是殿里因为尴尬的关系又安静了那么一会儿,然后皇帝说:「夕瑶啊……要不也问问你爹娘的意思?你说得不错,但时衸的顾虑也对,长辈的意思也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