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孟君淮边把玩她的手边说:「看来宦官们的势力……比我们想的要再大一点。锦官城一遭还有四五个没抓着,我想着不过是漏网之鱼,便叫手下按部就班地查,现在看着不是那麽简单。」
玉引一慌,「这算是你出了疏漏了?要不要去跟皇上请个罪?」
「那倒也不用。」孟君淮摇摇头,明显有些疲色,「虽然与预料不同,但即便料到了,一时除却按部就班的查也没其他法子,总不能找个变戏法的将人变出来,谢罪也没什麽意义。」
玉引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的神色,觉得一定是有什麽可怕的大事,但见一言一语地说了这麽半天都没说具体,又知他多半是不太方便说。
她於是想了个别的话题,「问问孩子们的功课不?前阵子阿祚、阿佑都在宫里,不知玩野了没有。」
「嗯,叫来问问吧。」孟君淮一哂。
玉引示意珊瑚去叫儿子来,珊瑚刚绕过屏风就「哎」了一声。
玉引问︰「怎麽了?」
珊瑚折回来回话,「两位小公子在这儿呢!」
玉引阴着脸走过去,一手一拎一个人的耳朵,「学会偷听了?你们有点规矩没有?」
「不是故意的……」阿佑被拎得歪头,边跟着母亲走边看父亲,「父王,宫里面的大哥哥怎麽了?」
「嗯……」孟君淮缓出笑意,「没什麽,就是大哥哥一直病着,这你们是知道的。明天父王去看看他,你们别担心。」
阿佑鼓着嘴看看父亲的神色,似有不信。
孟君淮把他抱到榻上,「来,考考你功课。」
他知道阿祚、阿佑外加阿祺最近都刚开始读《论语》,小孩子读圣贤书也不求甚解,只要求他们先背下来,个中道理长大了自然就懂了。所以搁在平日,考功课就是抽些篇目听他们背。但孟君淮怕他们前些日子在宫里被奶奶宠着玩野了,有心给他们紧紧弦,就成心考他们释义看法,为的就是难住他们。
结果,他居然没得逞。
他拿「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那句考他们,问他们「使民以时」是什麽意思?
阿佑抢先说:「就是说,如果要让百姓服役做事,要挑那个……那个不用种地的时候!」
「是农闲的时候!」阿祚纠正了他的说法。
孟君淮和玉引有点讶异地对望了一眼。
玉引没安好心地又追问:「那你们知道为什麽吗?」
「因为民以食为天,地里种出来的是百姓养家糊口的东西,占用了他们种地的时间,他们就活不下去啦!当王侯将相的人要让百姓好好活着,安居乐业,所以不能在他们忙着糊口的时候,让他们去做别的事情。」阿祚一本正经道。
儿子们学得不错啊,竟没玩疯、没耽误功课!玉引和孟君淮自然都高兴。
孟君淮想了想,继续追问:「那如果当时有战事,需要徵兵出战呢?」
「那朝廷就要保证将士家里钱粮充裕,不能让人家征战回来发现妻离子散!」阿佑边想边说。
孟君淮挑眉看向玉引,玉引也懂了,这准是有高人指点,不然五六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块就神了,他们都觉得自家孩子聪明,但还不至於觉得自家孩子天赋异禀。
玉引就揽过阿祚来问:「这是谁教你们的呀?」
阿祚说是宫里的大哥哥教的。
孟君淮和玉引再度对望一眼,「唉!」
常言道「好人有好报」,是以当好人没好报的时候,就格外令人唏嘘。
大晚上的,两人躺在床上时心情都不好,齐刷刷地望着幔帐发呆。
过了好半天,玉引皱眉喃喃说:「这都什麽事儿啊?皇长子也好、尤则旭也罢,这都是挺懂事的孩子,一个个不是遭人算计,就是摊上个拎不清的家,天大的委屈全压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这怎麽受得了?」
孟君淮只剩叹气,他知道的事情更多,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现下看来,尤则旭还有机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呢,皇长子却是真命苦。而且皇兄毕竟与尤家不同,尤家不疼尤则旭,皇兄可真疼皇长子,皇长子现下这样,苦的是一家人,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
呵……尊贵。
这两个字在孟君淮脑海里一闪,他就忍不住冷笑出来,心里一阵阵抽疼,宁可皇兄没有这样的尊贵。
从父皇在时,被魏玉林打压到逼父皇禅位,再到现在,皇兄吃过的苦头够多了,七八个子女就活了两个,现下又有一个久在病中……这份尊贵的代价也太大了!
「但愿皇兄能挺住吧……他为天下承着这份苦,不容易,但愿日後能平顺些。」孟君淮苦叹着自言自语。
玉引一滞,「难不成皇长子……」
他阖上眼摇了摇头,答说不知道。
过了会儿,感觉身边的人一点点地蹭近了。
她倚着他的肩头问:「明天我能跟你一道去见皇长子吗?」
他皱着眉,睁开眼。
玉引诚恳道:「我知道你们有政事要谈,说政事时我不听就是。但皇长子这病……我怎麽说也是他婶婶,该去看看他。」
「不对。」孟君淮凝视她片刻後,吐了这麽两个字,抬手在她额上一敲,「你肯定琢磨了什麽,快说。」
玉引栽倒在他胸口说︰「没有,真没有。」
他在她的腰掐了一把,「说,不然不带你去。」
好吧,被发现了,她只能一五一十地说。
玉引一琢磨,觉得端柔公主来密见孟君淮,说的又是皇长子的事,那至少证明两个问题——一,这件事皇帝不知情,或者没打算告诉孟君淮;二,皇长子自己没打算告诉孟君淮。
要不然皇帝见臣子、兄长见弟弟、或者侄子见叔叔都很容易,何必经由她拐这一道弯?
她担心万一是後者,明天皇长子可能会不愿意跟孟君淮说实话。
孟君淮这人偏偏有两个缺点,一是脾气大,二是在一些问题上会意外的粗心,一不小心就将事情想简单了——比如尤则旭的事上,两回都是她去开解的。
假如他明天被皇长子一敷衍,真觉得没事,然後坏了大事怎麽办?她不放心。
玉引说完之後,孟君淮就沉了脸,一翻身把她压住,「真是因为这个?我不信,这种好心为什麽不直说?」
「……我不想当面埋怨你脾气大还粗心啊!」她杏目圆睁,认真地表明心迹,「这话说了多伤感情?所以我想委婉点儿!」
孟君淮睇着她,冷笑出声,「呵……」
如果一开始没直接说实话是好心想「委婉点」,那现在这句摆明了就是在故意气他。
他咬着牙,攥着她的手腕瞪了她半天,深吸气後猛地一松,「你等着!」
「干什麽?」玉引惊悚地看着他。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口吻还气哼哼的,「孝期还有八个多月,你等着!」
「君淮你……」她僵在他身後,打着寒噤想像了一下八个月後可能出现的情况,刷地红了脸。
不行不行,孝期没过,现在不能想这种事。他回回都折腾得比话本上写的还厉害,那种场面只要想想就是大不敬!
她居然在想那些话本?
不行不行,话本也不能想!她怎麽这麽没羞没臊!
第二天一早,两人一道进了宫。
皇长子仍住在乾清宫的配殿,他们到时小心地打听了一句,听说皇帝仍在中和殿和朝臣议事,才放下心来说话。
皇长子看起来气色尚好,与他们相互见过礼後,回到榻上去歇着,笑吟吟地说辛苦他们来探望。
两人也落了坐,交换了几番神色後,孟君淮静下气道:「时祄,你告诉六叔,你明明病情越来越重,却威逼御医隐瞒病情,着重帮你调养气色、让皇兄觉得你在好转的事,是真是假?」
顷刻间,孟时祄的笑容僵在脸上,须臾之後,有些慌张地看向他,「您怎麽知道……」
居然是真的?玉引惊吸了口气,看向孟时祄想要追问,孟时祄也看向她。
他清澈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显得意外得沉稳。然後看向孟君淮,「您答应我不告诉父皇,我可以跟您说实话。」
孟君淮点点头,「你说。」
「但是……」孟时祄眼微垂,「您十分信六婶吗?」
「时祄?」孟君淮眉心一皱。
孟时祄神色未变,「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您……十分信六婶、十分信她的娘家,谢家吗?」
这句话在玉引听来并不奇怪,她也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质疑。
用儿时父亲跟她解释的话,有多少人在遇事时会想攀着谢家解决问题,就会有多少人在遇事时会怀疑与谢家有关。
於是她没多矫情,噙笑道了句,「我去看看太妃,你们聊。」便要起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