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 五
作者有话要说:走过路过滴亲留个脚印o(n_n)o哈~
锦都王宫中有杏园药圃,名“覆雪”,杏花初开时嫣红万点,灿若明霞,将凋时却摇身一变,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如冬风忽至,雪覆枝头。
夏末时节,杏花早已被春风吹做飞雪,一梦无踪,此时累累枝头的是点点青杏,散着青涩的幽香,入夜,天净风清,虫儿微鸣,月色如水。
璟安穿过杏园小径,顺手摘了一颗已经泛黄的杏子,拿袖子擦了擦,揣在怀里。
杏园深处豁然开朗,草堂竹舍烛光未熄,璟安推门而入,见父亲手持书卷,甚是专注,便轻轻喊了声“爹爹”。
花少钧听是璟安,只埋古卷,问他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璟安努了努嘴,道:“刚从娘那儿看妹妹回来,路过。”
路过?花少钧抬起头来,剑眉微蹙——睁着眼睛说瞎话,筱竹轩在绾芳宫东,覆雪园在绾芳宫西,如何路过?!
“爹。”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却突然撒起娇来。
这一声叫的做父亲的心也软了,眉也展了,心事,却更重了。
璟安生得聪明伶俐,虽比不得倾之乖巧,却是别样的独立,让人既喜欢,又放心。又因他自幼无母,花少钧心里更多了几分愧疚、怜惜,只恨宠他不够。但身为人父,殷殷之心,唯其寄望之深,故其督促之切,对待不服管束的儿子又不得不冷起脸来。满腔深爱埋在一脸严霜之下已令花少钧足够矛盾,偏又璟安害病,病势凶猛,危在旦夕。做父亲的焦急心疼,日夜守候,生怕一个离身,便有闪失,可一旦儿子康复,生龙活虎的调皮起来,他就又得变脸严父。但想着璟安身上的病,不知何时复何时致命,实是锥心之痛,莫能言语,也便忍不下心对他苛责。
璟安回身掩了门,走到父亲身边,站的规规矩矩——倒是自从一年多前那场突来的大病,他确是安静沉稳了不少。
花少钧伸手将儿子揽到身边,看着璟安未脱稚气却初显俊逸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略一凝眉,心中已有计较,展开薄笺,笔走游龙,写罢搁笔,待墨迹风干,对璟安道:“若日后病情复,爹爹又不在身边,你照方抓药即可,千万收好。”他将方子折起塞进璟安腰间,又拍了拍,方才安心。
璟安倔强的皱起眉头,问道:“爹,我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治不了?”
花少钧心中苦涩不能流露万一,只安慰璟安道:“别胡思乱想,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大病?”手握着儿子稚嫩的肩,笑意轻松。
“爹爹骗我!”璟安却不买账。
“怎么会?”花少钧哄他。
璟安质问道:“我们锦都王室历来精通岐黄,天下皆知,可为什么从小爹爹就不许我学习医术?”
“这……”
不等花少钧解释,璟安便道:“这是因为爹爹早就知道我身患不治之症,随时可能病身亡,又怕我知道,所以不让我学医,是不是?”
花少钧厉声责道:“胡说,谁告诉你的!”
璟安低下头去,十二万分的委屈,喃喃道:“我自己猜的……”
“璟安……”与其说是心软,倒不如说是心碎了。
璟安忽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爹,我不怕死,你就告诉我吧。”
花少钧一怔,思如絮,痛如昨。
当年虞嫣被先凤都王派来锦都盗取传说中的不死药,在早先潜入锦都的虞卓然的帮助下,结识花少钧,嫁入王宫。后虞嫣探得不死药藏于覆雪园,便来盗取,不想正被花少钧撞见,情急之中将药吞下,后被花少钧逼问,不得已说出真相。可怜虞嫣已有身孕,十月怀胎之时,却遭丈夫冷落,心力交瘁,最终难产而死。
花少钧却并非是冷落虞嫣,实是难以接受,不敢面对,及至虞嫣临终祈他原谅,他才蓦然惊醒,该祈求原谅的,本该是他!然而虞嫣终究撒手人寰,花少钧悔恨不已,尽遣宫中制药之人,将覆雪园封了三年,自此,宁可违背祖训,欺瞒帝君,也下定决心再不炼甚么不死药。
璟安之病,来势汹汹,集锦都之名医也参详不出病因,花少钧只能哀叹当年所忧,不幸成真,璟安自在娘胎就因不死药埋下病根,潜伏至今——所谓不死药,不过源自一张古方,是药是毒尚无人知晓。他寻遍古籍,未得结果,最后只能冒险一试,以毒攻毒,用不死药的药方,减了药量,才将命悬一线的儿子救了回来。本以为不授璟安以医理,他就不会现真相,可没想到……,花少钧心叹:虞嫣,孩子如此聪明,你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吧。
花少钧笑了笑,起身拍拍璟安的肩,道:“我们出去说。”清凉的夜,或许能让他心里舒爽一些。
父子两人来到园中,一棵杏树下,青石横卧,花少钧示意璟安坐下,他自己也坐在旁边,略思片刻,问道:“璟安,你知道不死药吗?”
“知道,先生说过,他说我们锦都花家世代为帝君研制不死药,不过先生说他从不信这世上能有不死不老的灵药。”他瞒下未说,其实先生对此颇有微词的。
璟安的先生楚凤歌是锦都出了名的“才大志疏”、清高狂妄,对于求不死药这等俗心俗务,自是看不上眼。花少钧一笑置之,“先生说的对,也不对。这世上确实没有不死药,所以先生说的对;可只要有人相信,这世上便会有对不死药的追求,不死药也就存在了,所以先生说的又不对。”
璟安皱了眉头,颇为不解。
花少钧微笑:“你慢慢会知道的。”
璟安点点头,“爹,你接着说吧。”
良久,花少钧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母亲生你时失血过多,那时不死药才刚炼成,药力不详,我想或能一试,就喂她服下,结果不但没能救她,反害了她,还将这不明的药力贻害到了你身上……璟安,爹爹害你没了母亲,又患上怪病,你怪爹爹吗?……”他仰望夜空,繁星点点,似能勾勒出亡妻的轮廓。
夜色宁静,风吹衣角……
璟安低垂眼睑,糯声道:“爹,我想娘是因为生我才死的,与不死药无关,与你更无关的……”
被璟安唤醒,花少钧脸上已是一行清泪,他赶紧将泪擦干,揽过儿子,让他稚嫩的肩靠在父亲坚实的胸口,至爱无言。
花少钧又拍了拍璟安腰间,道:“我给你的就是不死药的药方,千万收好,将此药减量服用,可暂保性命无忧。你放心,爹爹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你的病。”
璟安抬头望着父亲,眼睛里闪着坚强的微笑,“爹,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什么都不怕。”他虽总被责顽劣,却实是个懂事的孩子。
花少钧笑了,“真的吗?那还总欺负弟弟?”
“爹。”璟安撅起嘴来。
花少钧一笑,温颜道:“我知道我平日对你严些,可你是长子,是大哥,如果有天爹爹不在了,你就要负起保护娘和弟弟妹妹的责任……”
璟安打断花少钧的话,不满道:“为什么爹会不在了?我不要。”
花少钧轻笑:“我们不是才说了这世上没有不老不死的药吗,所以这世上就不可能有不老不死的人,那么爹爹也会老,也会死。”
璟安仍是不高兴,撅嘴道:“可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嘛。”
花少钧无奈的笑了笑,轻叹一声“世事难料”,风拂过,心微凉。
“璟安,爹爹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知道怎样的人才算是内心强大的人吗?”他笑容宁静,如潺潺月光。
璟安利落的答道:“要勇敢,有恒心,有毅力,抱定信念,九死不悔;要居安思危,逆境愤,毋骄毋躁毋逸毋馁,毋计较锱铢罅隙,毋耿介一时荣辱。”
“对,要知难不畏、百折不挠、临危不惧、宠辱不惊,”花少钧微笑补充道,“但还不够,还要有爱人之心,容人之量,济人之志,体人之德,更重要的是,要记住,内心强大的人,不能有仇恨。”
璟安咬唇凝眉,苦思不解,摇头道:“我不懂,‘虎食我畜,避之,虎食我亲友,杀之’,先生说小的过节不记恨,是君子所为,若负深仇大恨而不报,就是懦夫了,难道不是吗?”
花少钧轻笑,问道:“如果这只老虎是只母虎,而她还有四只嗷嗷待哺的虎仔,你认为这只老虎应该杀吗?”
“这……”不杀老虎不能报仇,杀了老虎却将四只无辜小虎害死,璟安一时不能决断。
花少钧道:“如果你的仇人为千夫所指,万人憎恨,当然可以杀之除害,但世事如麻,纷繁芜杂,一个人或许有仇与你,却有恩与万人,你应该为了一己私怨而杀死受万人拥戴的人吗?再或者这个人的生死关乎天下治乱,你又该为了自己的仇恨而陷天下于水火吗?如果有人伤害了你的亲人,你便仇恨他,那么,你陷天下于离乱,使天下人失去亲人,他们就不仇恨你了吗?”
这……?璟安极力思索,陷入两难。
花少钧沉思片刻,又道:“传说蛮荒之时,天神交恶,彼此为仇而战,因战而仇,后有悟大道者,放弃仇恨,化身沧海,以养生灵,其他天神受其感召,或化身日月星辰,照亮黑暗,或化身风雨雷电,滋润大地,才有了如今的天下四方。又千万年后,大地上出现了许多氏族,彼此仇恨,战火不熄,直到风氏统一天下,后合而乱,乱而合,四百年前,易姓为常。我们的先祖为帝君东征西讨,攻打到时称烨滥的锦都时杀了烨滥的君主,烨滥后人长大后来找先祖报仇,可他看到先祖将锦都治理的物阜民丰,便释然离去,归隐山林,不复出。”
他顿了顿,问道:“璟安,这故事你都听过,可其中的道理,你明白吗?”
璟安沉思,花少钧也不扰他,只心叹:遇事果能无我无私者,不是神人,也是圣人,岂止凤毛麟角,而那些所谓放弃仇恨的人,一半是放下,一半却是无奈,而他如今这样教导璟安,又何尝没有他的无奈?他的孩子们,十三岁的璟安,五岁的倾之和不到一岁的窈莹,他们都没有足够丰满的羽翼与雄鹰共击长空。而他所能,不过是以善天下之名,教他们善其身之道罢了。
“爹爹是说一个人不能只看到自己的仇恨,更应该以天下人的福祉为取舍,才能算得上是大丈夫,真英雄,对吗?”
“对。”花少钧笑着肯定。
璟安却皱起眉头,问道:“爹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一双漂亮得让人不加提防的眸子霎的向人心底的真相逼近三分。
花少钧心虚,掸掸衣襟,干笑道:“我只是想教你做人的道理,话扯远了。”
“爹爹骗人!”今夜,他第二次揭穿父亲的谎言。
“……”花少钧一时无语。
璟安心急,问道:“会有人对爹爹不利吗?是什么人?”
花少钧只能安慰他,“哪有?”
“爹爹。”璟安拽着花少钧的衣角,急得已有哭腔。
花少钧无奈,只得脸色一沉,厉声道:“别胡思乱想,好了,天晚了,回去睡觉,明天早起练剑,不许迟了!”
璟安吓得一个哆嗦,手也松了,他神情讪讪,却藏不住如释重负的喜悦。
花少钧心下苦笑,大概是他对璟安严厉惯了,仿佛只有他冷起脸来璟安才会觉得父亲是在说真话。一声轻叹,无人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走过路过滴亲留个脚印o(n_n)o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