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五章 伊斯坦布尔的余波
朱利奥.美第奇是在圣米迦勒节(9月29日)前回到佛罗伦萨的,他主持了圣米迦勒节的弥撒,之前将近三十天的朝圣之旅令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民众们(尤其是女性)不禁为之担忧不已,仿佛为了证明他们的不安并非杞人忧天,弥撒结束后,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又开始了他深居简出的生活,但作为佛罗伦萨实质上的掌权者,七十人议会的议员们还是不得不亲自到加底斯来,就佛罗伦萨的重要事务与他商讨,求取他的建议。
佛罗伦萨在朱利奥.美第奇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开始如卢卡一般,在旧城墙的基础上,增设新的城墙,现在已经初见规模。在塔纳.内里提出这个议题的时候,一些议员还在暗中非议他是在为美第奇家族敛财——谁都知道水泥的配方被朱利奥.美第奇掌握着,而一个城市的城墙,从来就不会是一项小工程,而且就图纸来看,他们还要挖掘环绕着城墙的壕沟,建起众多的星状角棱堡,而且让他们不解的是,新的城墙居然又宽又矮,完全不符合现在的人们对城墙的要求。
“因为佛罗伦萨将来的防御中,有一大部分,都将以火炮完成。”朱利奥耐心地解释道,只要不是有意挑衅,他的表现总是相当温和的,但谁也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在那一夜彻底扭转了美第奇家族与佛罗伦萨的命运:“如果城墙依然保持原先的高度与厚度的话,单单火炮鸣响时的震动,就能够摧毁它下方的砌体,要避免这一点,只有降低城墙的高度,并且增宽城墙,给火炮一个坚固的底座。”
“但这样的话,城墙岂不是成为了火炮的基座,而不是防御的主体了吗?”
“所以我才要求你们在城墙外挖掘壕沟,在壕沟外,用挖掘出的泥土砌筑冲击坡,以避免敌人的火炮对我们的城墙造成威胁,以及,冲击坡、壕沟、外城墙、内城墙之间拉开的距离,也能有效地降低石弹或是铁弹的有效动能……唔嗯,”朱利奥停顿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小科西莫说,“给我拿一块黑板过来,还有红色与白色的粉笔。”
议员们轻轻吐了口气,刚才他们是很认真的听了,问题是完全不明白!只能说……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但如果说自己没听懂,又会显得自己很蠢,他们可从来自诩为聪明人的,等等,他们确实是聪明人,不然如何在变幻莫测的佛罗伦萨中立足,甚至把握权柄,但这个嘛,只能说,他们的大主教,要比他们更聪明,聪明得多。
小科西莫搬来的小黑板大约只有一臂长,一肘宽,这是朱利奥为了他众多的学生而预备的,后来普及到他在罗马、加底斯、佛罗伦萨与卢卡开设的学校里,这时候,大部分的教师还只是以口授的方式上课,所以我们在图画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教师手拿着书本,对着一个,或是多个学生照本宣科,学生们在下面奋笔疾书的场景,倒是有些地方,如同集市或是广场,人们会用石膏、石灰混合了锅灰涂抹在坚硬平坦的墙面上,然后用类似于粉笔的石膏笔在上面写字或是画图——先前的这种教学方式,对于学生,特别是那些毫无基础的学生来说,可以说极其不友好,所以朱利奥就用黑漆漆了木板,固定在墙上,让教师在上面写字,学生们得以照着诵读、抄写或是记忆。
有些时候,譬如现在,他也会把它当作演示用,他在黑板上画出了城墙、壕沟与冲击坡的剖面图,议员们就能看懂了,一个年轻些的议员兴奋地指着壕沟问道,“如果有敌人冲破了火炮的防御,那么他们也会跌倒壕沟里,而那个时候,就是火绳枪收取他们性命的时候了。”
“对。”朱利奥仍由他们将小黑板传来传去地看:“这确实是一项繁重的工程,佛罗伦萨的面积注定了它至少要有九座棱堡护卫,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建一些小堡,以确保火绳枪的攻击不至于出现死角。”
一开始的时候,七十人议会的一些成员还会质疑佛罗伦萨是否需要这样浩大的工程才能完成的防御体系,更不用说还要增加更多的支出。直至如朱利奥推算的那样,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招募了五万人的军队,再度进入意大利——就算再天真的白痴也不会认为,这些士兵真如路易十二宣称的,是为了代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夺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教皇国领地而来的。
“大人,”塔纳.内里说:“乔.美第奇枢机主教大人送信来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曾经试图调解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因为米兰而产生的矛盾,但他的方法就是将路易十二的目光引到托斯卡纳,当然,最主要的,是佛罗伦萨,虽然路易十二拒绝了,但我们认为,那是因为他尚未从西班牙人的手中取得米兰,不愿在其他地方动用兵力的关系,如果他得到了米兰,我想……”他环顾四周,“他也不会轻易放弃佛罗伦萨。”
议员们默默地予以附和,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佛罗伦萨如果仍然如1494年时那样,因为低地国家与英格兰的羊毛织物产出而萎靡不振的话还好,但自从他们得到了羊脂油与羊绒的配方,佛罗伦萨就再一次成为了一座黄金之城,而与之毫不相配的是佛罗伦萨的军事力量,马基雅维利在尤利乌斯二世当选的时候,还在拼命地祈求议会为佛罗伦萨立军,但这个议题总是不了了之。
现在可好了,刀锋迫近,佛罗伦萨的议员们才发现自己有多蠢,他们不再说,只要雇佣佣兵就好,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再多的雇佣兵也无法与火炮,火绳枪相抗,但要将火绳枪交给那些不可信的人么?他们又担心这些昂贵的武器一转眼反而会夺去他们的性命。
但要立起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比起来,筑起城墙,建造棱堡,挖掘壕沟反而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人,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一个议员斟酌着说:“我们是否可以寻求您的帮助呢?”
“你是想说,雇佣加底斯的军队?可以。”朱利奥说:“我为什么要建起加底斯呢?诸位,不正是为了佛罗伦萨吗?佛罗伦萨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但这不是说,它就应当是孤立的,事实上,”他注视着一些人,他们面露羞愧,因为当初在索德里尼家族意图将美第奇驱逐出佛罗伦萨时,他们也是支持者,而索德里尼的家长指控美第奇家族的罪名之一,就是朱利奥.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之外建起的新城加底斯,而后来,只忠诚于朱利奥.美第奇的加底斯军队控制了整个佛罗伦萨,仿佛也证明了这点,但这个时候,他们却要庆幸起佛罗伦萨中还有着美第奇了:“不单是就加底斯,”朱利奥接着说:“还有卢卡,比萨,锡耶纳,皮翁比诺……诸位,我希望,它们都能够成为佛罗伦萨的盟友。”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议员脱口而出,“卢卡是我们的敌人啊!”
“是的,卢卡与佛罗伦萨确实曾经敌对,我的祖父还曾经因为失利与卢卡—佛罗伦萨战役而被驱逐出佛罗伦萨,但您们难道还没有厌倦吗?这一场接着一场,看似独立,实则被人操纵着的战争——被神圣罗马帝国,被梵蒂冈,被法国……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确实已经烦透了佛罗伦萨再为了他人的私欲流血,尤其是,我们还要面对更为强大的敌人时,”朱利奥的视线掠过众人:“坦白地说吧。”他以一种平和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若是您们无法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虽然我爱佛罗伦萨——我希望见到托斯卡纳联盟,由佛罗伦萨发起,但如果佛罗伦萨不能,那么卢卡也不是不行,甚至比萨,锡耶纳,皮翁比诺……只要它们愿意遵从我的意志,那么,我也不会吝啬我的力量。无论是加底斯,还是别的。”
“这是独裁!”有人愤怒地喊道。
“嗯,是的。”朱利奥回到说。
房间里一片寂静,有人突然想起,在索德里尼家族自食其果的那个夜晚,索德里尼的家长也指责过朱利奥.美第奇是个独裁者,当时朱利奥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他们在事后谈论起来的时候,都认为这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意气,毕竟就连老科西莫.美第奇,佛罗伦萨的僭主,也从未敢承认过自己是个独裁者,相反的,他一直表现的十分谦恭,刻意保持简朴与低调,甚至嘱咐自己的儿子说,“除非受到召唤,否则不要前往市政厅,不要在人们面前炫耀,不要吸引太多的关注,不要做违背大众意愿的事情,避免诉讼与争议。”
所以说,他们虽然已经承认了朱利奥.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却认为他仍然会如同老科西莫一般,虽然掌握权柄却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但现在,他们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而朱利奥.美第奇完全有胆量与魄力发出这样的宣言,他虽然是个美第奇,但他却又不全是一个美第奇,他拥有卢卡人的支持,加底斯人的忠诚,西班牙女王与法国王后的庇护,锡耶纳的皮克罗米尼家族的眷顾,而他的弟弟朱利阿诺与弗利的母狼之女,比安卡的婚姻又为他夺得了斯福尔扎家族的卡特琳娜夫人这一可怕的盟友,皮翁比诺在凯撒.博尔吉亚死去之后,也已经回到了这位夫人的手中——这样说来,他的筹谋并非空中楼阁。
佛罗伦萨曾经属于古罗马人,后来被伦巴第人统治,但自从1282年建立共和国后,它就一直是自由的,难道它终于要迎来一个统治者了么?
“我无需你们立即给出答案。”朱利奥说:“但我不会等待太久。”他向书记官点了点头:“下一个议题。”
“呃……”书记官甚至还没能从恍惚里摆脱出来,他在塔纳.内里的提醒下看了看手里的卷宗,才磕磕绊绊地读道:“我们……我们接到可靠的消……消息……伊斯坦布尔遭遇了可怕的灾祸,有幸存的商人说……那是如同末日般的浩劫……地面断裂,海水冲入城市……有至少一万人死去……”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朱利奥.美第奇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件事情,”他平静地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诸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苏丹,巴耶赛特二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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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佛罗伦萨的议员们会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大胆宣言中暴露的野心与力量如何地惶然,又会因为他所投下的,有如霹雳一般的噩耗如何惊慌失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的死亡,可不仅仅是一个异教徒被丢到地狱里那么简单,作为商人,他们可不会不知道奥斯曼土耳其的继承法,如果说,伊斯坦布尔的地震与海啸乃是天主的惩罚,那么,必然接踵而至的内战,就可以说是人为的灾难了,而这场人为的灾难,甚至比天主的惩罚更让他们焦躁——那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结束的事儿,不幸的话,巴耶赛特二世的三个成年儿子掀起的战争,会持续上五年,或是十年也说不定。虽然说,他们不应当与异教徒们做生意,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而商人们,只要有利益,就算为魔鬼推磨也行啊——其他不说,单单这几年,佛罗伦萨的羊绒,羊脂油,还有加底斯的白陶与骨瓷,已经成为伊斯坦布尔最受欢迎的商品了。
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没人会去怀疑朱利奥.美第奇——何况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突变必然会影响到威尼斯与教皇的康布雷同盟之间的战争,他们要安排的事情,要联系的人太多了,之后的议题没人再有心思继续下去,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艰难地持续了几分钟后,朱利奥不得不允许他们离开。
朱利奥正想休息——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后,疲惫的不单是躯体,还有精神,若不是情况紧急,他真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在加底斯的小教堂里悠闲地待上几个月。但就在这时候,小科西莫进来询问他说,皮恩齐的杜阿尔特想要见他,要不要见?
不太想见,朱利奥在心里说,但他也知道,杜阿尔特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来打搅他的人。
杜阿尔特一进到房间,就跪了下来——如同敬拜天主那样的双膝着地,匍匐在地上。
朱利奥看了一眼小科西莫,小科西莫马上走了出去,还把门关上。
“我真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朱利奥说:“但我想,那一定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是的,”杜阿尔特嘶哑着声音回答道,他抬起头,看上去比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还要憔悴:“我犯了一个莫大的罪过,主教,就算是圣基督重生也无法洗净我的罪过。”
“你跪在我面前,”朱利奥说:“是在向我忏悔么?”
“是的。”
“那么你说吧。”
“天花,”杜阿尔特说:“我把天花带到了伊斯坦布尔。”
朱利奥顿时一阵眩晕,他跌倒在椅子上——中世纪的人们从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使用瘟疫来扼杀敌人,譬如说,他们会将腐败的尸体放在投石机上投入城堡,但天花……为了推广牛痘疫苗,他与皮克罗米尼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借用教会的名义,人们都知道,那是“圣约翰的赐福”,但这也意味着,作为异教徒的奥斯曼人绝对不会接受疫苗种植——所以,即便事态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朱利奥也没有想过使用天花,这与刺杀一个君王,或是改造一样武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是一个魔鬼,连他也无法控制的魔鬼。
“是……那个瓶子……”他想起来了,他以为杜阿尔特那样惶急,是因为看见了仇人,不,他是看见了他的罪恶。
“是的。”
杜阿尔特惨笑着答道。
“你不会被宽恕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就只能等待了。”
“是的。”
“和我到教堂里去,杜阿尔特,我们必须祈祷,祈祷那只瓶子,已经被击碎,被海水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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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弯下腰,从泥沙里捡起了小玻璃瓶,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精致的东西,他想要打开瓶盖,没成功,也认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但一定很值钱。
他的手腕上还套着从死者身上拽下来的腰带、项链与手镯,还有他能捡拾到的,任何可能卖出去的东西。
他在劫难后的伊斯坦布尔里搜索了整整一天,晚上才回到他简陋的住所,他很兴奋,甚至没能注意到一个人就跟在他身后。
一个盗贼杀了他,夺走了所有的珠宝,那只瓶子他也注意到了,但银质的瓶盖不破坏就打不开,他也看到了里面的粉末——但他要比孩子知道的东西多,也许这是基督徒们的圣物瓶,里面装着的是圣人的骨灰,他这样想到,兴致勃勃地将瓶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它能保佑自己,他就留下,如果不能,就卖掉。
会有人喜欢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