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信守诺言》【下】

康康入院大概十天了。

他的情况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吃饭的时候会无缘无故流鼻血。

脸白的就像抹了骨灰一样。

吃饭时，我能看到他的舌头就像刚吃过桑葚一样鲜红。

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但无论如何，我每天送饭时，都能看到他在他那本小小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而且每一次，他看到我，都会紧张的“藏”笔记本。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每一次吃完饭，他都会问我：【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

而我也会一直回答他：【乖乖养病，等你病好了，你妈妈会来接你回去的。】

真是不可思议。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不太有耐心的人。

但是对康康，十天下来，我对他却是越来越有耐心。

也许我性格比较像男人吧？喜欢听话的人。

甚至有几次，我特意推掉了我一直等候的休息，因为我一旦休息，护士长会顶替我的位置。

那个讨厌的胖女人对孩子可是很凶的。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我还是按时给他送饭。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康康没有在写笔记，甚至没有在床上。

他竟然在大冬天，光着脚趴在地上，似乎在寻找床底的什么东西。

说到底是孤儿嘛，终归忍不住要调皮。

我感觉眉头有些不受控制的靠拢了三分。

“你在找什么呢？地上多凉啊，快起来！”

我上前抓住他的腋窝，把他抱到床上。

但在抱起康康的同时，也发现他从床底拿出了什么东西。

“交出来，捡的什么？”我有点生气了。

你的白血病不断地在恶化，大冬天光着脚趴地上，对我们来说也许只是冷一下，对你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

康康抿着嘴，似乎很怕我。

他战战兢兢的伸手，乖乖的把那东西放在了我手里。

是一节铅笔。

不。

一节这个形容有些不恰当。

铅笔已经被削到了头，只剩下了最后一段。

箍铅笔和橡皮的铁环，也有牙咬的痕迹，这是为了防止橡皮脱落，而无法使用，故意用咬铁箍的方式来加固。

话说回来，这孩子从入院开始，就一直在用这支铅笔写什么。

削铅笔的方式。

这种劣质铅笔，就是用指甲都能扣下外面的木头，康康恐怕平时是用指甲或者牙齿来削的吧？

“阿姨…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点，我以后就不写了，你能不要没收吗？我就写最后一次。”

他的眼睛有些朦胧，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第一次绽放出了祈求的光泽。

咚咚…

望着他的眼睛，我感觉心率好像有些停滞。

在看看手里短的让人难以想象如何使用的铅笔，我不禁为他感到一丝心酸。

话说回来，今天是他的生日来着。

“不行，这支铅笔你不能用了。”我说着，把铅笔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唔…”康康一听，仿佛要哭出来一样呜咽起来。

“因为太短了，写起来不方便，阿姨给你一个新的。”

我笑着蹲下来，把自己表袋里的圆子笔递给了他。

孩子的哽咽一瞬间停止了。

他有些错愕的看着我，又看了看圆子笔。

“看什么呢，拿去呀。”

我拉起他的小手，把圆子笔放进了他的手中。

“谢…谢谢阿姨！！”

康康欣喜若狂的抱着圆子笔，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喊”道。

可能是太开心了吧，他上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这下轮到我不知所措了。

看着康康满心欢喜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愕然。

一支圆子笔而已，就能让他这么开心，这种医院标配的记录笔，我们护士拿都是不要钱的。

但康康的样子，却像是一个小小的冒险家，收获了一生的财富一般。

“好啦，快吃饭吧。”

我催促着，继续千篇一律的喂食。

但这一次，康康吃的可欢了。

“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他这一次问的很兴奋。

“乖乖养…”

我嘴巴一开，就感觉这么说有点不合适。

想了想，最后我还是改了口。

“快了，你妈妈很快就会来！对了，今天是你生日，你妈妈工作忙，没时间来，就托阿姨今晚给你过生日。”

“真的吗？”

康康一听，兴奋的坐直了身子。

“嗯。”我点了点头，笑道：“你想要什么？”

康康听了，低头沉思了一下。

许久，他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要一匹红色的小马宝丽。”

“好！阿姨今晚带给你。”

康康的出现，毫无疑问让我感觉到了人生的意义。

这个孩子很坚强，连孩子都那么坚强，我一个成年人，又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中那么一点小事呢？

…

当晚，我去了玩具店，因为不是什么稀罕的玩具，问店主一下就找到了。

价钱不贵，十八块，小小的，大概一个拳头那么大而已，很廉价，甚至有些粗糙的塑料玩具。

十八块，满足一个孩子的愿望，我觉得是值得的。

换做以前的我，估计会想关我屁事吧？

我不禁心底有些感谢康康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也不会变得开朗起来。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骑着电动车，回到了医院。

然而。

“307病房恶化，准备急救。”

“快快快，张大夫他人呢？”

“他说今天他休息，不来！”

“怎么会这样，不管了，先让王大夫过来做一下急救！”

刚进医院，来到三楼，我就看到办公室里一团糟，同事们一个个急切的传唤着。

这是…急救？

307病房？

难道说…

我发誓，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懵过。

感觉就像大脑嗡的一声，周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吴雨！你怎么来了？正好！快，你和那孩子最熟，他病情突然恶化了，你快换衣服，过来帮忙。”

护士长急迫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平时那样讨厌。

但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只知道，我的本能在呼唤我，在向我发出讯号！

不能让康康…

……………………

手术是没法进行，但急救却有了效果。

经过一个小时的忙碌，我几乎瘫痪了下来，但总算保住了康康。

只不过…

康康的病情突然恶化，现在的他，插着输液管，别说吃饭，连话都很难说清楚了。

滴…滴…滴…滴……

心率仪在很有节奏的跳动。

坐在床前，能看到这个孩子茫然的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仪器的证明，任何人都会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死了吧。

好奇怪…

我收了一下鼻涕。

感觉鼻梁有点酸。

“康康，你要的宝马小丽，我带来了，你看，喜欢吗？”

我压下情绪，笑着来到他面前，摇晃了一下他想要的玩具。

看着小小的塑料玩具，茫然的孩子脸上，绽放出了艰难的笑容。

“谢…谢…阿姨…”他艰难的说道，但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嗯，你要乖乖的。”

我把玩具放到他的手中。

他的手很冷。

指甲缝里都在渗血。

仅仅是握着，都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没有匹配的骨髓。

现在想要拯救康康，唯一的办法就是骨髓移植。

但是…没有！

就算有，那庞大的手术费用，也足以让任何好心人望而却步。

我也在一些金融平台，公众号里发动过众筹。

但是，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康康这个孩子的事，很容易就会被淹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望着康康，我不禁想起了我当初上卫校时的第一课。

那护士十大守则，在病魔面前，完全普通纸糊的堤坝一样不堪一击。

“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康康断断续续的发问，把我拉回了现实。

低头看去，那孩子茫然的眼中，是风中残烛的生命里，最后的希望。

“很快！很快就会来的！放心，阿姨现在就帮你把妈妈叫来！”

我咬着牙，奋力的说道。

“是嘛…”

康康轻轻挣脱了我的手。

然后，只见他从自己枕头下面，抽出了那本笔记本，上面，还夹着我送他的圆子笔。

“这个…请你…交给我…妈妈…”他托付着，把笔记本递给我。

无力的小手在摇晃着。

这小小的笔记本，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块千斤的巨石一样沉重。

“我知道了，放心吧，交给阿姨。”

接过了笔记本。

沉重。

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不过几十克重的笔记本，在手里却让我感受到了要把手臂压断的重量！

……

“你说什么？”

“我叫你别多管闲事！登记资料是隐私，你是他家属吗？凭什么给你？你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护士长冷漠的声音，就像没有感情似得。

我发誓，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想抽一个人耳光！

不可理喻！

简直不可理喻！

我歇斯底里的喝道：“康康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妈妈而已，连这点要求都不给他满足吗？”

砰！！

护士长一巴掌拍在桌上，像个暴怒的胖老虎一样怒视着我。

“注意你的态度，吴雨，你还想不想在这工作了？！”

“不想了！今天说什么你也要把登记资料给我！”

我受够了！

阿！是啊，受够了！

无论如何，今天康康这个要求，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满足他！

护士长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强硬。

她暴怒的眼神中，有些错愕。

片刻，她似乎泄了气一样，一言不发的坐下。

然后，从抽屉里抽了一张碎纸片出来，放到了桌上。

“这是他妈妈的电话，但别怪我没提醒你：别打！你会失望的。”

说完，她不在看我，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我没有多管她，抄起纸片走出办公室。

拿起前台的电话，我的拇指就像收银员一样快速的敲下了电话号码。

嘟…嘟…嘟…

没有反应。

直到盲音，都没有接电话。

我又拨了一遍。

嘟…嘟…嘟……

还是没有人接。

电话是通的，但是就是不接。

为什么不接啊！

前台的电话打给你，你应该能看到医院的标签吧？

恼怒！

这种情绪在胸腔里折腾着。

我又拨下了电话。

但这一次…

嘟…嘟……咔哒！

电话通了。

“喂，康康妈妈吗？这里是…”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那不是电话通了，而是直接被挂断了？

为什么要挂断啊！！！

我又重新拨了一次。

“对不起，您拨打的…”

又重新拨了一遍。

“对不起…”

再拨…

“对不起…”

为什么不接电话啊！！！！

我难以克制胸腔里的怒火，奋力的又按了一次号码。

然而下一次，还没按完，一只肥腻的手，就把挂机键按住了。

这是…

我抬起头，看到护士长正一脸冷漠的看着我。

“我都说了，你会失望了。”护士长这个胖女人，一扫以前的讨厌模样，眼中居然流露出了一丝惋惜。

“什…什么意思…”

我感觉我能明白她的话，但是…我的大脑在拒绝理解。

她黯然说道：“康康的病情早就已经恶化了，他只是一直在坚持，医院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尝试和他家人联络，但是…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联系不上，我们甚至向警方寻求合作，但是…”

她顿了顿。

“但是什么啊？！”

“但是发现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了，而且听说儿子病了以后，就搬到了外地，公安部门虽然已经介入，但是…他父母经济状况都不好，就算找到了，也没用。”

“我们医院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最大的努力，我最近三个月的工资都已经捐了，但是…记住，你是护士，病人需要你照顾，如果你先崩溃了，那么谁来照顾病人，康康已经活不长了，他和你最亲，如果你在乎他，多陪陪他吧。”

护士长说完了这些不像她的话，转身，回到了办公室。

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人坐在前台，我愣在那里。

无力。

巨大的落差让我无法接受。

怎么可能接受啊？！

凭什么？

那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这天下难道还有把自己亲生孩子抛下等死的父母吗？

还是人吗？！

眼前蒸腾起的水雾，让我不禁无法按耐心中的酸楚。

为什么会这样？！

…

“阿姨，我妈妈呢…”

回到病房，康康似乎恭候多时了，他眼中带着希望，而这份希望，却让我不敢面对。

“你妈妈说她忙，马上就会来的，再等等，没事。”我竭力压制着胸口好像要爆开的感觉，很努力的保持微笑。

“嗯…康康等妈妈。”他的眼中尽是失落，但却依然带着希望。

自从那天起，康康的状态每况愈下。

起初，他还能勉强说话，到最后，他甚至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本该在草坪上嬉戏的孩子，现在连眼睛都是血红的。

皮肤仿佛透明的一样，可以看到里面的血管。

即便如此，他每天都在期待着妈妈的到来。

“阿姨…我想听听妈妈的声音。”

到最后，他甚至只希望能够和妈妈通个电话而已。

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编造拙劣的谎言。

六天后。

康康走了。

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峰回路转。

护士长给了我长假，我每天都守在康康身边，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孩子在白血病的痛苦折磨中合眼。

他的手上，六天来，一直攥着我送给他的圆子笔和宝马小丽。

那天他看到圆子笔时的兴奋，还有看到玩具时浅浅的微笑，在脑中挥之不去。

这是我的记忆吗？还是作为护士的诅咒？

我看着医护人员抬走他的尸体。

他的手指僵硬，医护人员废了好大的劲，才把圆子笔和玩具从他手里拽出来…

空荡荡的病房里。

孩子已经不见了。

我茫然的抚摸着床单，上面连他的余温都没有。

那一夜，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翻开了当日，康康托我给他母亲的笔记本。

第一天。

我妈妈带我进了医院，妈妈和我约好了，只要我在这里乖乖的，等病好了，就带我出去。

康康很乖，就算打针康康也不怕，康康是妈妈的好孩子。

……

第三天。

又是新的一天，但是今天身上有点痛呢，没关系，康康能忍。

病啊病啊！快点好吧，我有点想妈妈了呢。

……

第七天。

好痛啊。

妈妈，你在哪啊？康康好痛啊！妈妈，康康很听话的！不会让您担心！

因为妈妈和我约好了，只要我乖乖的，就会带我回家。

马上康康就要生日了呢，康康好想要一个红色的宝马小丽啊。

……

第十五天。

今天我住进了新的医院，换了一个大大的病房，虽然还是好痛，但好开心啊。

对了，今天换我认识了一个护士阿姨，她叫吴雨，吴阿姨人可漂亮了，笑起来真甜，我好喜欢她。

我问吴阿姨，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吴阿姨说很快。

嗯，我就知道妈妈会来接我的，因为妈妈和我约好了。

……

第二十三天。

今天铅笔掉了，差点捡不到。

吴阿姨发现我趴在地上，还以为要责怪我呢，但是吴阿姨果然很好，她没有怪我，还给了我新的圆子笔。

康康一直在用铅笔，圆子笔还是第一次用呢，真好用。

最喜欢吴阿姨了，要是没有她，我的日记就不能写啦。

……

第二十六天。

好痛啊…

今天特别疼，但是康康能忍！妈妈说过，好孩子不会轻易喊疼，康康是好孩子，就算再疼，康康也不会说出来。

不过，康康也不是傻瓜，其实，康康自从来到新的医院，就知道了。

吴阿姨，妈妈其实不要康康了，对不对？

……

“阿…阿……”

这一句话，瞬间让我再也无法克制心头的痛苦。

原来…这孩子一直都知道啊！

他一直都知道啊！！！

我接着读下去。

……

吴阿姨，其实康康一直都是知道的，康康的病治不好了。

但是康康不怕，因为康康是好孩子。

吴阿姨，你真好，康康知道你怕我难过，如果你读到这里，也许康康已经不在了，但是，希望你每天都能这么开心。

妈妈违背了和我的约定，但是吴阿姨您一直陪伴着我。

谢谢你，吴阿姨，真的…谢谢你。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无法克制的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孩子，一直在忍受着白血病带来的全身疼痛。

这个孩子，一直都知道啊。

这个孩子，最后的最后，还在遵守着和自己妈妈【要做个好孩子】的约定。

明明…他妈妈已经把他抛弃了！

一个孩子，就因为被抛弃，在长达近一个月的折磨中死去。

没有人能救他。

他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阿，却明白…却不得不明白这些不该他懂的事情。

我…连他最后一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

从这一天起，我重新审视了一遍护士这个工作。

护士绝非是保姆。

我们肩膀上扛着的，是每一个病人的责任。

他们的心愿，他们最后的期望，每一份，都是山岳般沉重的故事。

康康的父母。

我并不关心。

他们不配做父母。

我也不信什么天道轮回，那些不过是小说电视电影里自欺欺人的说辞。

但是我坚信，我作为一个护士，并不是错误的选择。

这一天，是康康祭日。

我翻阅了一下卧室里的值班表，又看了一眼旁边。

康康的照片，那笑容，是多么的甜。

愿你在天堂中能够幸福。

“你可要陪康康好好玩噢。”

我笑着点了下一旁桌上小马宝丽玩具的鼻子，昂首挺胸的走出了大门。

开春了。

和风宛如少女的触摸，轻轻的，掀开了小小卧室书桌上，那本陈旧笔记的第一页。

……………………

【你是否信守诺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