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顾铣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带他纵马出营,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後,顾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自己那时的身手若换到现在,定一跃而起将那妖人姚馥之斩作两断!想到这里,顾昀心头怒气再起,想咬牙握拳,却软软的使不上劲。
头顶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顾昀回神,一张脸出现在上方,那不是别人,正是姚馥之。
两相照面,顾昀双眼几乎喷出火,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脸,又将他全身打量一番,唇边忽而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将军现下必定想杀我而後快。」馥之道。
顾昀盯着她。
馥之敛起笑意,片刻,却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礼,「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时顾不得许多,还望将军恕罪。将军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细细思考一二,并非不可应允,只有一事,还烦将军相助。」
这人的嘴脸和话语转变得甚快,顾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脸上阴晴不定,不远的王瓒,亦凝神细听。
只听她继续道:「馥之闻羯人劫掠边邑,朝廷遣大将军率师讨伐,如今已至平阳郡,诸位可在其麾下?」
顾昀和王瓒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大军出征乃机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们所想,笑了笑,「将军不必猜疑,边塞非封闭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间早有传言,且大将军率数万之众陈於平阳郡,半月未动,还怕别人不晓?」
顾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说的也是实情,军中发现染疫无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乡邑四处询问驱疫之法,难免会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许久?他心中一叹,有些气闷,若非疫情拖累,他们如今已出塞外与羯人厮杀了。
馥之见他无所动静,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视左边;不是,目视右边。」
顾昀冷瞥着她,片刻,看向左边。
馥之满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烦将军出征之时,顺道带我一程。」
出塞?王瓒意外非常,直想皱眉,她虽是扁鹊,却岂有女子随军之理?此人来历不明,到时出了差错,谁人担得起?
顾昀盯着馥之,心中犹疑不定。
馥之仍不愠不火,坐直了身体,「将军可以不应,尔等中的是螟蛉子,三个时辰之後方可动弹,馥之若欲离去,即刻便可动身。」
言语中,胁迫之意昭然若揭,顾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静,与他两相对视。
风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隐约有孩童嘻笑跑过的声音,再无动静。
烈日当头,汗水沿着额角淌下发际,顾昀强压下一股闷气,片刻,眼睛朝左转去。
馥之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将军。」说罢起身,朝堂上走去。
听着堂上远远传来细碎的话语声,顾昀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撞出喉头。
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从外面的柳树上飞入院内,王瓒看着墙头上自在扑腾的雀鸟,又斜眼看看顾昀僵直的身躯,忽而觉得此人可怜,心叹他这趟扁鹊请得委实憋屈。
未几,阶上传来脚步声,顾昀视去,是那个叫阿四的总角少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碗,迳自走到顾昀身边,蹲下身来。
「阿姊叫我来给尔等解药。」他说。
顾昀冷冷地看着他。
阿四脸上嘿嘿一笑,用匙羹将碗中药汤舀出一匙,把碗置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匙羹送到顾昀唇边,刚要再往里送,忽然瞥见顾昀眼中的隐隐杀气,停住了动作。
他想了想,对顾昀道:「螟蛉子虽使人绵软失力,却非毒物,而若说驱疫良医,恐眼下只有阿姊,将军起身後还望三思而行。」
顾昀的脸一黑,眼睛几乎要射出箭来。
阿四又是嘻嘻地笑,一手将顾昀的嘴夹开,一手将药汤喂进他嘴里。
药汤温温的,带着些野蔬的味道,似药非药,顾昀吞下几匙後,阿四又给两名侍从服下,最後来到王瓒的身边。
最後才给我……王瓒盯着那匙羹,满心嫌恶,这匙羹喂了人,又放到汤里,再拿出来喂人,如此反覆,最後什麽都有的那点便是我的,他哼哼地想。
阿四却不管,打开他的嘴灌下药汤,擦擦汗,端起碗回屋覆命了。
下昼的日光洒在空旷的原野上,白草铺满了平地和丘陵,在秋风中懒洋洋地摇曳出波浪,飞驰的马蹄踏过草原中的道路,尘沙在後面淡淡漫起。
王瓒攥着缰绳,两袖鼓风,顾昀奔在前面,上路已经一个时辰,他既不歇息也不说话,似乎一心只这样将後脑对着众人,王瓒看看旁边,姚馥之和阿四一前一後地跟着,并未落下半分。
这妇人马术倒也娴熟,他心里想着,转回头去。
一路上,王瓒除了看风景,想得最多的就是姚馥之的来历,有一点他总觉得琢磨不透,她一副乡野妇人打扮,其貌平平,举止谈吐却是落落大方,总让人觉得很不一般……当然不一般,寻常妇人谁会使那等怪力乱神的招数?
王瓒不禁再看向姚馥之,她侧着脸,露出腮边姣好的轮廓,王瓒忽然想起京城中那些年过半百仍妆扮风情的贵妇,若这妇人再懂得保养要领,恐怕也能与那些贵妇们比上一比的……不过,世上扁鹊大多乃是行医二、三十载的白发老者,她一个中年妇人竟也得扁鹊之名,除了那妖术,恐怕还是有些本事的。
路过一片草滩时,阿四在後面大声叫道:「将军!此处有泉水,且歇一歇吧!」
顾昀放缓下来,转头,只见离大路旁不远的一个小丘上,果然有一股清泉自地穴中汩汩流出,他看看天色,日头偏西了,夜间在野外寻水源不易,先补足水囊也好,於是,他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
众人各自下马,阿四拿了自己和馥之的水囊,到泉眼里装得满满的回来,乐呵呵地对馥之笑道:「我以前随阿爷出来牧羊,最爱喝此处的泉水,每回都要将水囊装满了再回去。」馥之笑笑。
阿四打开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看一旁正坐在地上解水囊的王瓒,递给他,「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瞥一眼那湿湿的囊嘴,抽抽唇角,「不必。」说罢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拿着水囊向泉眼走去。
阿四望着王瓒的背影,又看看几步外正饮水的顾昀,对馥之神秘地说:「阿姊,这位将军与那恶人不同,虽话语无多,却总拿眼角看你。」
馥之没有接话,打开水囊轻啜几口。
「你不该跟来。」片刻,馥之说。
阿四愣了愣,嘿嘿一笑,「阿姊方才不也没拦阿四?」
馥之横他一眼,「你故意在那将军面前说我离不得你,我要拦你也须他肯。」
阿四得意地笑,大剌剌地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大饼,掰做两半,递一半给馥之。
「不饿。」馥之说。
阿四收回,塞进行囊,拿着另一半嚼起来。
「我说过,家中已无亲人……」他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混:「从此,阿姊去何处,阿四便去何处。」
馥之看着阿四,少顷,无奈一笑。这孩子自从被自己救起,便是这副尾追到底的神气,可自己终还须去别处,不能总让他跟着。
馥之抬头看看不远处正与侍从说话的顾昀,心中暗叹,临走生出这枝节,也不知自己决定是对是错,只盼真能找到叔父才好,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更加紧要。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憋闷,她抬手,摸摸颈边一片汗水的黏糊,将心一横,站起身。
「我去去便来。」她对阿四道,说完,朝水边走去。
「你阿姊在做甚?」王瓒打水回来,望望正蹲在泉边的馥之,向阿四问道。
阿四一边吃着大饼,一边摇头,「不知。」片刻,他打个饱嗝,抬头看看王瓒,将手里剩下的一点饼递过去,「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别过脸去,眼睛往身後看了看,对顾昀大声道:「甫辰!」顾昀望过来。
「分我一块糗粮。」王瓒说。
顾昀从马上解下食囊,走过来,递给他。
王瓒接过,道声谢,从食囊里拿出一块糗粮,掰下一小块,文雅地放进嘴里。
阿四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充满好奇。
顾昀也不走开,在王瓒身旁坐了下来。
「我同都督说明日午时回到,今夜还须赶些路程。」顾昀道。
王瓒颔首,若不是被那妇人药倒,夜间或许会舒服些的……想着,他转向阿四,「我问你,那『螟蛉子』究竟何物?」
听王瓒问起,顾昀亦转过眼睛来看阿四。
「药末。」阿四答道。
王瓒没好气,「自然是药末,我问是何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