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申时末的太阳已退下了炽热,秦洗墨和林依回东宫,因孟小显挽留,陆健青留在了安平王府,此时正独自为秦苍诊脉。
孟小显遂长驱直入,到了夏心夜栖身的小院。
夏心夜一个人摆弄着笛子,并不吹,只喝茶,见了孟小显,行礼问好。
孟小显笑咪咪的,「你那麽聪明剔透的人,应该知道我干什麽来了吧,你不怕我,还跟我行什麽礼,问什麽好啊?」
夏心夜抬头看着他笑了,孟小显道:「你这……看着我笑什麽?」
夏心夜道:「孟公子与其说话,不如动手吧。」
孟小显走到桌子旁看着那把横笛,一脚踩着凳子,摇头叹气道:「像你这麽风雅的女人,怕是再难寻见了,关键是你这心太通透了,这处变不乱、宠辱不惊的劲儿,实在是对我的胃口,我就奇怪,你怎麽就不怕呢?」
夏心夜垂头道:「我怕。」
孟小显笑道:「这也叫怕?」
夏心夜道:「是,但是孟公子既要杀,也不会理会我求饶,也不会怜悯我害怕,倒不如大家都体面一点,孟公子杀我於无形,奴婢死於不意,这样您漂亮我乾净,何乐不为?」
孟小显反而沉默了,扭头看着花丛,半晌,突然道:「上次你做的刺玫糖,应该可以吃了吧。」
夏心夜道:「可以。」
孟小显道:「分我一点嚐嚐,不介意吧?」
夏心夜笑道:「不介意。」
或许,那把要命的无影刀随时都会飞过来,夏心夜却只能让自己集中心力,面带微笑,平静如常地做一件事。
取来那个小瓷坛,打开,拿出小瓷碟,舀上半碟,封好坛子,双手端着装着刺玫糖的小瓷碟,向外走,迈门槛,走向孟小显。
孟小显一脚踩着凳子,右肘放置於膝上,右手食指摸着自己的左嘴角,半眯了眼看这个女人。
竟是相安无事。
夏心夜低头将刺玫糖呈上,她敛首垂眉,浅笑敬客,姿态堪称优雅。
孟小显浓眉一拧,他会不会、他能不能够做到那麽淡定?在杀了这个女人之後,若无其事地端着她刚呈上来的瓷碟,品嚐他们一起做出的刺玫糖?
或许他可以……
在他伸手接糖,刀锋初亮的一刻,突然被一个声音唤住:「孟小显。」
陆健青正站在刺玫丛旁,青衫被日光一照,悦目如春江的绿水,他笑着调侃道:「就说我和王爷怎麽到处也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吃好东西了。」
孟小显接了瓷碟嘿嘿一笑,「你怎麽找到这儿来了?」
陆健青走过来说道:「花园太大,我到处乱绕,几乎迷了路。」
孟小显舔了一口刺玫糖,当下竖起大拇指对夏心夜道:「嗯,好吃。」说完,侧头问陆健青:「秦二呢?」
陆健青道:「王爷他可能在别处找吧。」
孟小显有点作贼心虚,说道:「那我赶紧跑,那厮太小气,最怕我吃他的东西。」
孟小显一溜烟不见了,陆健青脸上的笑渐淡去,目光深深地望着夏心夜,语声压抑着激动,却又是颤动而跳跃的渴盼:「呦呦,是你吗?」
夏心夜惊颤了一下,清炯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亮,秋水含烟般低下头,咬住唇并不言语。
陆健青心疼地望着她,伸手去抓她的脉,却被她炮烙般躲开了。
「呦呦!」陆健青唤。
夏心夜退一步,低头对他行礼道:「陆先生认错人了,奴婢姓夏,贱名心夜。」
陆健青道:「你为何不肯认我?身体是怎麽回事?」
夏心夜只轻声道:「陆先生真的认错人了。」那声音小得自己都很心虚胆怯。
陆健青见她这副惶恐哀求的模样,一时心软了,又痛惜又无奈,也不再逼,转眼却是瞟见了秦苍,陆健青笑而侧首道:「王爷您来了,孟小显那厮刚跑了。」
也不知道秦苍在花丛边站了多久,他一边走过来,一边俊朗地笑道:「孟小显那厮刚从这儿讨了什麽好吃的去了,见了我一边吃一边跑,心夜,你可是不能偏心藏着,拿出来给我和陆先生嚐嚐。」
夏心夜躬身行礼道:「王爷,是奴婢前些日子做的刺玫糖,孟公子还记着,就讨来吃。」
秦苍对陆健青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在桌边坐下道:「刺玫糖倒也是个新鲜东西,我还真没吃过,卿别藏私了,快点拿出来。」
夏心夜称是,进屋去取刺玫糖。
陆健青与他对面坐了,拿过那支笛子,规规矩矩放在一旁。
用热水将糖冲开融化了,又用小杓舀了一杓放在小瓷碟上,分置水杯两侧端出去,那两个言笑的男人见了她,遂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她把东西呈上来。
接了东西,秦苍下意识像喝茶一样喝糖水,而陆健青则是很熟稔地端着小瓷碟里的刺玫糖轻抿,秦苍看见,顿住了手。
夏心夜温顺地侍立在侧,秦苍看了她一眼,放下杯子,学着陆健青改了过来。
陆健青一口糖入唇喉,一股熟悉香浓的味道经久不散,勾起内心的万千感慨,一时竟眼眶湿了。
秦苍抿了一口,那焦糊的固体入口即化,甜,酝着刺玫浓郁的清香,一点一点在舌尖唇齿中淡淡发散,竟觉得香甜满口,直入肺腑。
而陆健青那一低头的感慨,却在他抬首间,幻化成了柔辉浅笑,他清润而温和的目光,彷佛是三月阳春里,草长莺飞,烟雨蒙蒙的江南。
陆健青道:「夏姑娘好手艺,在下是扬州人,家母也很会做刺玫糖,想来快有十年不曾嚐过这糖的滋味了,如今吃来,真让在下百感交集。」
秦苍很想回头看夏心夜,但是终究忍住,他觉得身後丫头的头低得更深了,甚至无来由觉得,她的眼睛是湿漉漉的。
陆健青斯文儒雅地吃光了糖,便端着杯子,轻轻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糖水,秦苍端着小瓷碟嚐,一时竟也无人说话。
夏心夜准备的晚餐,满满一大桌,孟小显惊呼道:「天啊!有口福了,这麽多菜!」说罢对陆健青道:「还是你面子大,我来的时候,夏丫头可不曾把菜做这麽丰盛。」
夏心夜为孟小显和陆健青倒酒,为秦苍准备的是一小壶新鲜的果汁,孟小显看着那杯紫红紫红的东西,奇怪道:「这是什麽?」
秦苍轻轻呷了一口,抿抿嘴角,意犹未尽又饮了一口。
孟小显看他享受的样子,拧眉道:「不会是加了那个什麽……屍牙果吧?」
夏心夜连忙道:「孟公子!」
秦苍笑着一饮而尽,「你恶心谁呢,这果汁是我在旁边看着心夜做的,把葡萄、石榴还有梨、柠檬,轻轻碾成汁,调入蜂蜜,用冰镇过,甘甜可口的紧。」
孟小显一听嘴馋,伸手去抢果汁壶,秦苍早预料到,眼明手快拿着躲开。
孟小显挽着袖子道:「你给不给我喝?」
「不给!」秦苍拿壶嘴对嘴喝了一口,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
孟小显欺身扑上前去,秦苍半闪,两个人瞬间纠结在一起,秦苍咬牙低声警告道:「你再敢打心夜主意,别怪我跟你翻脸。」
孟小显「哼」了一声,「谁让你自己不加节制,整天在一起腻歪!」
秦苍道:「我再说一遍,不准再打心夜主意!」
孟小显冷哼一声不加理会,秦苍道:「她死我也不能活!」
孟小显道:「她不死你也不能活!」
秦苍冷笑道:「我愿意。」
孟小显切齿道:「我就不信这个邪,断了你的念想,你就摆脱不了这女人的毒!」
「你敢!」
秦苍怒,孟小显也急了眼,两个人一来二往便是越打越远,陆健青也见怪不怪,看着一桌的菜静静候着,对身边的夏心夜轻声道:「你还留着那支笛子。」
夏心夜泪眼氤氲,只低着头,不吱声。
陆健青道:「你刚学笛子的时候,学不会,不好好用功,却摆弄柳笛来吹,还记得我训你吗?你挨完了骂才敢委屈地跟我说,你摆弄柳笛是想知道为什麽柳笛那麽容易响,竹笛便不行呢。」陆健青说完,便极其温柔和暖地笑了,轻叹道:「你一向是最可爱、最乖的了。」
夏心夜的泪落下来,听闻秦苍和孟小显的声音传出来,忙伸袖擦了。
那两个人心情愉快地一前一後回来,坐下,把酒开宴。
孟小显对夏心夜道:「丫头,秦二同意了,明天你给我榨满满一大壶,不准偷懒啊!」
夏心夜在一旁笑着称是。
席上三人言谈甚欢,正吃得兴起,孟小显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条鸡腿,扒去油皮,一下子伸到秦苍的嘴里道:「你不是要吃肉吗?嚐嚐这人肉做的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