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樱兰一直板着的脸终於破功,她噗哧一笑,伸出一根白嫩青葱的手指点了点樱草的额头,「说什麽话呢,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樱草撇撇嘴,把头转向一边,本想使使性子,但忍不住又道:「可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小姐呀,满玉京城里谁家的小姐这麽不尊贵,吃那麽多,不让人服侍穿戴,沐浴也自己动手,还拿匕首……」说着,似乎是想起那把寒气渗人的凶器,不由自主噤了声。
樱兰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入了耳房,这间耳房的位置就在含章的屋子後头,若是那边大声唤人,这里便能清晰听见。
屋内一张简单的雕花床上早放好了两个人的铺盖,其余不过两个衣箱,一桌两凳。上午时只顾着铺设打扫小姐的闺房,这里的陈设只够用便好,不曾细细收拾,两个月没有住人的屋子,仍有一股细细的尘土味道消散不去。
樱草吸吸鼻子,小声埋怨道:「这破地方还不如咱们做三等丫鬟的住处呢。」
樱兰淡淡一笑,将蜡烛在桌面白瓷烛台上安好,上前去铺床,「咱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呢。」她铺好床,又从屋角暖壶倒水进铜盆中预备洗漱。
樱草一头紮进被褥里懒得动,樱兰笑吟吟看了她一眼,把布巾搓湿了拧乾,「快过来抹脸吧。」
樱草突然从被褥里探出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樱兰,「姐姐,我听说那位二小姐的娘原来也是个侯府小姐,是……是跟了咱们侯爷所以才变成妾室的,她们还说,姐姐的亲娘就是那位姨奶奶的陪嫁丫鬟,所以夫人才让姐姐来侍奉二小姐,是真的吗?」
樱兰脸上陡然变色,低声斥道:「是谁和你胡说八道的?」
樱草被吓了一跳,立马坐起身,瘪瘪嘴,「哇」一声哭了。
夜色深沉,冷风吹得院中冬青哗哗作响,听着像是山涧里隐约的溪流,凉意从玉纱云母纸糊就的玲珑雕花窗里透进来,吹得桌上天香玉兔的琉璃烛台上烛影飘忽。
含章端坐在小圆桌边,执了一只青玉琉璃八角矮盏慢慢啜饮,笔直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安然不动如山。
守夜的许婆子缩在院子对面的值房里,一眼不错地守了大半夜了,这位二小姐的影子仍是在不紧不慢或品茶或沉吟。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上了,小姐仍是不起身安歇,许婆子实在困得慌,恨恨地啐了一口:「怪人屁事多,到现在还不睡,等着会情郎呢!」
许是感觉到了别人的怨气,二小姐放下杯子,吹熄了蜡烛,许婆子如蒙大赦,慌不迭地也缩进了圈椅里打瞌睡,只留着一盏风灯以防有事。
约一刻钟後,院墙边隐约有些声响,有野猫低低叫了两声。
屋内仍是一派静谧,有隐隐咳嗽声,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轻微的窗棂响,之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好似方才的点点异状从未发生过。
那道黑影从窗边窜进房内,就地打了个滚,蹲伏在地,双手撑地成戒备姿势,警惕地扫视了四周一番。屋里是暗沉沉的家俱,他要找的那个人仍旧坐在桌边,手指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那人心头一松,手中一道银亮光芒闪过,忙起身过来,低声笑道:「小姐。」他身形未足,少年低沉的嗓音,竟是跟着含章进府的小六。
含章含糊地「唔」了一声,小六笑嘻嘻地,也不等吩咐,自己到处翻箱倒柜。
「可有点心吗?饿死我了,外院下人房的晚饭真是又少又难吃。」他动作极轻,兼之黑暗中仍能视物,东翻西找居然没有发出大的声音。
含章瞥了一眼他猴子一样乱窜的身影,放下琉璃盏,淡淡道:「在门边的矮柜里头有两盘点心。」因为嗓子还未好,她这话是用气声说的,虽轻微,但十分清晰。
小六大喜,嘿嘿笑着就去把点心端了出来,也不管是枣泥茯苓糕还是杏仁燕窝饼,一股脑塞进口里大吃大嚼,一时没注意塞得猛了,噎住了,整个人跟只被堵了喉咙的鸭子似地握着脖子跳着,冲到桌边。
含章悠悠闲闲地将早就备好的水推过去,小六一把抓起琉璃盏猛灌了下去,直着脖子吞咽了好几次,总算逃离了被点心噎死的命运。
小六劫後余生,趴在桌上直喘气,手上摩挲着那个琉璃盏,惊呼:「薛家还满有钱的嘛,居然给小姐你用玉杯子耶!」
「亏你还自夸是东狄皇庭里来去自如的人,连玉和琉璃都分不清。」含章低笑着嘲讽。
小六一听,忙将那琉璃盏仔细摸了摸,又凑到眼前对着窗外隐隐亮光看了半天,讪讪地得出结论:「果然是琉璃。」
含章执起琉璃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颇有兴味道:「不单是茶具,连烛台和屋内摆设都特地用了许多琉璃品,想必薛家这位仁厚温良的侯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提醒我,鄙人是个『流离』无家之人。」
小六一撇嘴,随手将琉璃盏推到一边,打着呵欠道:「那也要小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才行,你要是个直肠子、粗脑子,能想到这些才怪,只怕笨手笨脚打碎了几个,白白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含章听他怪腔怪调的话,不禁莞尔,轻轻啜了口微凉的茶,正色道:「行了,废话少说,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小六忙回道:「那位神医柳扁鹊十五年前确实来过京城,曾在安世堂里坐诊,只是两年後他便突然失踪,之後再无人见过。他有个嫡传弟子江明来京城寻师,因医术精湛被迎进太医院做了首席太医令,除了皇室宗亲,一般官宦人家请不到他坐诊。薛家平日都是请得傅太医和梁太医登门,但此两人只擅长内科,若论接骨术,京城里再无特别厉害之人。」
含章手中的杯子凑在唇边,并未饮下,只用唇感受着水流柔滑的凉意,过了一会,放下杯子道:「此事既然已经有了眉目,也就不必急在一时。」
小六在黑暗里看了眼小姐的伤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他素来训练有素,迅速调整了情绪,继续道:「薛家人口复杂,上头侯爷、三老爷和四老爷三家都还住在府里,平辈五个爷有两个娶了亲,老大娶的是安平伯的侄女,老二娶的是忠毅伯嫡长女,也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二少奶奶。七个姑娘嫁出去了三个,如今还有四个待嫁……不对,加上小姐您,就是五个了。」小六说着,忍不住窃笑不已。
「咚!」含章当头敲了个爆栗子,「皮痒了吧,连我都敢取笑!」
小六捧着火辣辣的额头喊屈:「小姐冤枉我了,我哪儿敢呀,还要命不要。」
含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沉思半晌,又把几位小姐的婚事盘问了一番,一边听,心里已经把薛家的婚嫁关系大致理了出来。
小六竹筒倒豆子似地把小姐们的婚嫁都说了一遍,只是最後留着四小姐的事,支支吾吾不肯说。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是我的异母妹妹嫁了袁信那小子,有什麽不可说的。」
小六腾地站起来,有些气不忿道:「亏我还当他是个人物,谁知他居然干出这样的事,下回见了面,我一定要摸光他的钱袋!」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含章意味深长地「嗯哼」了一声,小六惊觉失言,立刻像兔子般缩成一团,往後跳出半丈远。
含章笑咪咪盯着他,好像猫儿盯着老鼠一般,「原来你跟在我身边这麽多年,还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老本行,看来,我真是委屈你了?」
小六是孤儿,从小在边关胡杨城行乞,练得一手妙手空空的好绝技。
这个问题实在是难,承认了要遭殃,否定了会被斥为撒谎,也没好果子吃,小六只好蒙着嘴,瞪大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瞧着眼前的笑面虎,两只脚不由自主变了姿势,随时准备跑路。
含章似笑非笑瞥了眼他双腿的造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行了,你回去好生做事吧,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了。」小六忙大力点头,拔腿就要跑。
「若是节外生枝……」
小六脚步一顿,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暗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含章的气声慢悠悠地补充:「那我可就新帐旧帐一起算了!」
小六全身汗毛一竖,逃难似地推开窗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