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语气沉重,很是异样,含章只听了前半截便察觉不对,脑中一乱,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二哥,你这话什麽意思,什麽叫只剩下我了?」她紧紧抓着袁信的手不放,语气惶急,神情充满不安,与方才沉着冷静判若两人。
袁信知道她被卢愚山的事吓到,有如惊弓之鸟,再受不得失去手足的痛楚,他眼中闪过一道不忍,却也只得狠心道:「老三,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不再解释,便要挣开含章的手。
含章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可是小六分明说他是被监视胁迫的,她之前虽担心二哥,但也深信以袁信之武艺能耐,想脱身应是有惊无险,甚至还曾设想或许他是潜伏其中另有深意,说到底,哪怕有一千、一万条理由,但要说袁信参与叛乱谋逆,含章是绝对不信的。
在她心中,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才是为将者该有的死法,怎能甘心命丧於内乱?
但袁信眉目深凝,意志已定,含章知道自己改不了他的想法,又势单力薄,帮不了对方,便从腰带上取下明月胡乱往他手里塞,「那你拿着这个,无论如何,要留下命来,你的孩子,你还没有看到他出生呢!」言语间,不自觉已有泪水滚滚而落。
提到儿子,袁信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含章咬牙忍泪的样子,低低道:「他有你这个叔叔,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薛家,不喜欢定琰,但是看在我分上,你绝不会不管你侄子。」顿了顿,他又道:「老三,别怨我。」
时间紧迫,已容不得多说,於是他狠下心,拂开含章双手,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屋。
含章站在一片狼籍中,眼睁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背後满是凉意,想要抬步去追,手脚已僵硬难动,想要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不甘心地睁大双眼,看着那抹锁子甲的幽深光泽消失在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屋内火盆散落的炭火在地上忽闪了许久,渐渐熄灭,再没有一丝暖意,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冰寒彻骨,吹得一地炭灰扑腾乱飞。
对面一墙之隔的平王别院里也安静下来,火光已灭,呐喊声也小了,只不时被风吹来些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六扶着含章立在屋中央,眼见自家小姐脸上泪痕犹在,却血色全无、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免有些害怕,嗫嚅着道:「小姐……」
含章冰凉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胳膊将明月插回腰带上,一把抹去脸上湿痕,发哑的嗓子低声道:「把桌椅都扶起来吧。」
小六忙应了,声音极轻,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两人关好门窗,把桌椅扶正,小六从小药炉里掏出燃着的炭重新生炭火,含章便坐在床前脚踏上,收拾地上的衣物,许多都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她一样样捡起来,仔细叠好放置,行为并不反常,只眼神有些发木,手也是机械地动着。
小六把地上药渣和药罐碎片扫起,忧心含章还没有服药,犹豫片刻,匆匆出门去太医局药房寻药。
屋内含章手上动作越发迟缓,最後彻底停了下来,整个人静得像尊石像,当年卢愚山在眼前阵亡时,她脑中满是疯狂恨意与斗志,恨不得立刻化为烈火与狄人同归於尽,而此刻却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含章至今摸不透袁信或者袁家到底在这些事中是怎样的角色,回京後两人寥寥几次会面都来去匆匆,言谈间也甚多保留,但经历了这些事,了解了那些内情,含章再不如以前心思单纯。
战场之人,原本是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马革裹屍,早於生死之间看淡,但若真是死於敌手,忠心殉国,死得其所,也只会豪情壮烈,慷慨满怀,不会有丝毫怨愤。
可卢愚山身首异处,死得惨烈,虽是为国战死沙场,却实是被己方奸细所害,这一个血染就的忠字,不知已被污了多少可笑色彩。
昔日的袁信,何尝不是一个胸襟壮阔不下卢愚山的骁勇之将,厮杀征伐间每每身先士卒,何曾畏惧过生死,但他今日之所为,协助反王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彻底与忠字无缘,只落得逆贼一流。
忠与不忠,都是同样下场,做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鼓掌间的尘埃,可悲之极。
含章看着自己未癒的腿,突然深感茫然无措,她不知道存了这些心思的自己,腿伤癒後回到边城,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守卫国土。
为民?在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争权夺位下又何尝不是无数百姓死伤,君若不爱民,将又有何用。
为君?君王之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位高者如祖父也只能如履薄冰,正面对敌要殚精竭虑,背面对君亦要战战兢兢,位低者如卢愚山及众军士,不过是命如草芥。
为国?什麽是国?不过百姓与君尔。奈何百姓如此,君如此,为国或是毁国,又有何不同?
含章脑中陷入一个怪圈,无论怎麽想都是死结,她心里隐隐有着恐惧,一直以来的从不曾动摇的纯忠之心,终於经受不住长期的疑问和惶惑,满是细碎裂纹的表面又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沉思中的她警惕性降低,没有发现墙後的密室门不知何时又开了,赵昱从中缓缓走出,看了看屋内凌乱,皱起了眉头,抬步走到含章身边。
含章察觉到异样,忙收敛心神,把手中叠好的衣服放在一旁,低声问道:「今晚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多少?」
赵昱在密室中也能察觉敌人已走,定是有机关可以探听外面动静,方才那番混乱必然已知晓,既然之前他已经承诺过会知无不言,含章此刻正有满腹疑问不得纾解。
赵昱有些意外,原以为她此刻伤感不安需要有人宽慰,却不料她这麽快调整思绪,已经用心思猜到一二,他略一犹豫,道:「今日在城外遇见有官兵盘查,察觉不对劲,便带着小十二绕路回了城。」
「哦?」含章往後微靠在床沿,淡淡道:「王爷没有趁乱避走,而是赶回了城,看来已是胸有成竹,这场叛逆必不会成功。」
他们兄弟从郊外皇陵回来,遇上这事,有两条选择,或是进城,或是赶紧避开逃走。
若以常理,逃难定是远离是非之地才好,而赵昱却反其道而行,偏往危险处去,实在是太过冒险,须知若是对方谋逆成功,一朝封城,那便是瓮中捉鼈,任他插翅也难逃;但若是宁王注定事败,那麽只有身在京中,才能在随即的清算中得到好处。
赵昱思量片刻,他与含章虽是相识,但彼此立场截然不同,若要实话实说,未免有交浅言深之虑,但他无意隐瞒含章,直言道:「此事已走漏不少风声,相关人等并非没有准备,只没提防到竟是提前发难了。」
听得言外之意,这叛乱早不是秘密,含章纵然事先有过怀疑,也不免一惊,「皇上可知晓?」
皇子揣测圣意乃是大忌,赵昱不便直接回答,只低叹一声,道:「父皇虽身体略有不适,但也还耳聪目明。」
如此说来,怕是这叛乱最後只会成为有心人眼中一场可笑闹剧。
含章听得舌头发苦,她周围之人几乎都参与其中,似乎人人都清楚明白,唯独只有她事到临头才得知。
「既然知道宁王有异心,为何不早些将他拿下,非要等到他做下这些恶事,连累这麽多人死伤?」自古谋逆乃大罪,今夜的事,已断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而事情平定後,受牵连者更不知凡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