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话音虽不高,但很清晰,傅老侯爷半眯了眼听完,脸上一紧绷,几道深深的沟壑顿时显露出来,整个人凭空老了十几岁,目光复杂地看回那金锞子和纸。
因为卢愚山有一位常鸿雁传书的红颜知己,所以沈三最初得到这小块已经被烧毁得只剩不到三个字的残片时,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他们两人书信的残片,还是真如传信兵所说,是卢愚山发现的一件通敌罪证的残片。
沈三和傅伯远两人犹疑不定,又不能冒此风险,只好双管齐下,既托人寻找和卢愚山通信的女子,又想方设法开始在玉京排查起各色人等的笔迹,试图从中寻找线索。
可是如今这块金葵花锞子却给一切都下了定论,指明了一个方向,这一切,似乎和玉京越演越烈的二王争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傅伯远亲眼见过残片实物,自然知道这张纸上临摹的和原物一模一样,那背後的墨点是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心里一阵翻腾,只颓然叹道:「怪不得我遍查了京中大小官员勋贵的笔迹,全然没有字迹相仿或是神似的……」
含章摇头道:「既然是通敌,必定不可能用惯常字迹,必会经过一番伪装,即便是真查到那人身上,也未必会字迹相合。」
傅老侯爷一时沉默,过了许久,又凝聚了一些力气,站起身走过去,将那葵花锞子抓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番,又对含章道:「你能查明这些已经很好了,以後的事必然凶险,你不要再管了,就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来承担吧。」含章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傅伯远一连瞅了她好几眼,似乎终於明白了什麽,无奈道:「原来这才是你要做的事,亏我还被你们祖孙俩蒙蔽了,以为他送你回来真是准备嫁人成家的。也罢,你祖父那个老小子都拦不住你,你也素来谨慎知进退,我就不多说什麽了,你只记住凡事有我们在你後头呢,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老家伙顶着!切记不能冒进,若有什麽为难的,速速差人来报我。」
含章点头道:「我知道了。」
傅伯远转回头去看桌上那摊开的纸,伸手拢好重新放回小匣,拍了拍匣子,苦涩一笑,「幸而你祖父把那残片正反两面都描摹得这样细致准确,也亏得你留了心,否则这事怕是到现在仍无头绪。」
这个副本是含章亲手照着残片原物所画,自然其上的每一点纹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此刻她无力解释太多,只低哑道:「或许,这是卢将军在天有灵吧。」
出了傅老侯爷的小院,李莫邪又款待含章在傅家用了午饭,好在含章伪装表情的功力已经很高深,脸上一直挂着淡笑,李莫邪又是个略显粗放的性子,倒也没人看出她心中早已波澜四起。
待到下午告辞後,仍旧坐了马车回府,含章心绪仍难彻底平复,便挑起小窗上的帘子看外头景象,路过一处幽静小街道时,忽见到有人抱了面新鼓,从一个街边小巷子里出来。
她心思微动,忙唤小六停车,赶上去问了那做鼓是何处所做,待问了地址,便让车转进了巷子。
小六机警地四下看了几眼,悄声问:「小姐,要做什麽要紧的事吗?」
他知道今日含章见傅老侯爷,定是将最近的许多事都说了出来,怕是两人一番商量,下一步有什麽新的打算也说不定。
含章摇摇头,「不是,是傅家小圆姑娘缺一面结实些的拨浪鼓,李姐姐看了许多都不满意,我觉得不如去做鼓的地方订做一个。」
小六顿时满头黑线,悻悻地「哦」了一声,那模样显然在腹诽含章正事不做却去操心些无关紧要的事。
含章本意是想藉买东西转移注意力放松心情,以免回去後被瞧出不妥,但见小六这模样,不忍教他担心,便伸指弹了个栗子,佯装板了脸道:「少废话,快些去吧。」
巷子进去不远就有一家铺子,里头摆满了鼓,东家和个夥计坐在店铺内的地上,两人手上各收拾着一个半成品的鼓。含章步下车,慢慢走进那铺子里,两边墙上、架子上全都是鼓,从半面墙大的大鼓到小盆大的手鼓,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有一面看着竟极像是战鼓,含章忍不住正要伸手去抚触,忽听得旁边有人惊喜唤道:「沈小姐!」
这声音很是耳熟,含章循声望去,不由笑了,「程大人,你怎麽在鼓店里做起夥计来了?」
程熙头上戴着小帽,一身土褐色短打,十足一个普通小夥计的打扮,只是脸色白皙,气质清隽,显得和这身衣装有些格格不入。
他立起身,对着含章温和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想买什麽鼓?」
含章手指在鼓上敲了两下,「咚咚」声直震耳膜,低沉响亮,果然是好鼓,她抚着战鼓冰凉坚硬的表面,扫了一眼店面,笑道:「要什麽样的都有吗?」
程熙歪着嘴角想了想,颇有几分自得地点头,「无论大鼓、堂鼓、战鼓或者花盆鼓、书鼓、节鼓,凡是你能想到的鼓,我们这里都有。」
看他得意洋洋地如数家珍,又一副店里的东西随她挑的神气,含章忍不住想要打击一下,她眉一挑,朗笑道:「那,我要夔鼓。」古兽名夔,黄帝与蚩尤大战时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程熙顿时偃旗息鼓,呵呵乾笑,「这……这还真没有。」
含章不由大笑,这才不再捉弄人家,说明了来意。
程熙听得又是一愣,「拨浪鼓?」
这满店的鼓都是槌敲手拍的类型,最小的也有个小盆子那麽大,拨浪鼓这样的精细小物件还真没做过,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去看一边的东家。
东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乾瘦中年人,皮肤黝黑,满手是做手艺留下的厚茧,一直在旁边忙着手上的鼓,听到客人要订拨浪鼓,他倒不甚在意,手上动作着,头也不抬问道:「多大的?要什麽皮面?」
含章想了想,道:「手掌大小,牛颈皮吧,要结实耐用些才好。」
东家听了,抬头瞧了她一眼,点点头,「你等着,我去找材料。」说着放下活计,起身掀帘子进了後堂。
程熙笑着请含章落坐,又去旁边拿了个乾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来待客。
含章接了水,笑吟吟道:「怎麽程舍人不在宫里当差,却跑到这小巷子里来当做鼓的夥计了?」颇带了几分戏谑意味。
程熙莞尔,不以为意道:「周有八音,鼓为群音之首,声音激越,振奋人心,即可阳春白雪入大雅之堂,又可以在战场鼓舞士气,还可以乡间欢庆锣鼓喧天,大俗亦大雅,实在是难得的一件奇物,我很喜欢,便来这里请杜师傅教我做。」
含章眼中笑意更浓,伸手取了旁边架子上的桦木鼓槌,在适才程熙做了一半的鼓面上轻轻敲了敲,打趣道:「说得我都想跟着学了,想不到程大人除了做得官,喝得酒,吃得肉,还做得鼓。」
程熙大笑,「见笑,见笑。」
两人谈笑一阵,东家就从後头取来一截乾枯楝树干和一张捶打好的牛皮,「你看看可好?」
含章也不大懂,大致看了下,木头乾燥坚硬,皮子亦厚度均匀,便点头道:「很好。」
东家听她说好,便道:「既如此,先付三钱银子订金,後天来取。」
小六系好马车,才跨进店里,一听这话急了,立刻嚷嚷道:「店家你也太坑人了,三钱银子在街市上至少能买五、六十个拨浪鼓呢。」
东家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冷邦邦道:「一块牛皮也就能裁四张鼓皮,牛颈皮更是最好的鼓面材料,你们要不是小程的朋友,我也不会答应拿来做这种单件的小东西,这一割,会浪费很多边角料。」
小六对做鼓一窍不通,顿时被噎了一下,悻悻道:「再怎麽好,也不用狮子大开口吧。」他脾气被含章惯坏了,花钱觉得值就百两、千两不会皱眉,但只要觉得不值,那真是锱铢必较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