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含章眼见程熙脸上有些讪讪的,忙笑道:「东家说得有理,我们既然是订做的东西,就多给些好了。」小六只得照说去掏钱。
程熙脸有些泛红,轻咳两声,一边是执拗的东家,一边是含章,他实在不好意思发表意见,含章笑咪咪地摇摇头,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才撩起帘子要上车,忽然觉得背後一凉,似乎有什麽人在不善地窥视,含章一顿,警觉地迅速回头一扫,小巷幽静,鼓店的大门开着,东家正在埋头做鼓,并无其他人影,只有路边一棵老樟树叶子哗哗响。
程熙站在旁边送客,见她脸色陡变,不由疑惑道:「出什麽事了?」
小六也疑惑地看过来,含章给了他一个无需惊慌的眼神,对程熙淡淡微笑,「听错了,以为东家叫我呢,告辞了。」说着便进了车厢。
小六一挥鞭子,马儿慢慢拉着车子走出小巷,含章微微拨开一丝窗帘往後看去,除了程熙的背影,并未看见一丝异处,但刚刚那清晰的感觉还萦绕心头,这绝不是错觉,而且还有几分熟悉,似乎并不是陌生人的视线。
含章心中一惊,难道是近来事情出了岔子,有人察觉了什麽?
她把回京後的事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异常之处。
外情不明便不能自乱阵脚,含章不愿冒然打草惊蛇,便对前头小六悄声道:「你後天来取鼓的时候,悄悄打听一下那店家的情形。」
小六问:「有什麽不对劲吗?」
含章轻轻点头,「是有些,只愿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形才好,你近来出去打探消息要比以前更加小心些。」
小六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可是比泥鳅还滑的人呢,事情包在我身上,绝不会出错的。」含章笑笑,退进了车厢里。
待回了府去见李明则,恰好遇见她正将条案搬到院子里,晒着太阳在画画,含章眼神微动,慢慢走了过去。
李明则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她,便停了笔笑道:「见到老侯爷了?这麽眼巴巴地把你请去,可是要说些什麽?」
含章点点头,道:「被他教训了几句,说我行事太大胆了,会让祖父担心。」
李明则哈哈一笑,也没了继续画的兴致,便将狼毫放到笔洗里洗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说话是严厉些,别太当真了。我看你这小姑娘还蛮好的,遇事沉稳,性子不卑不亢。」
含章一笑,摇摇头没说话,眼睛看向条案上的画,似有几分好奇。
李明则手一勾,「来,瞧瞧我这幅画画得如何?」
含章也不推辞,绕过桌子站到李明则身边,看那桌上的画。
微黑的云雾薰染中是一轮凉月,怪石嶙峋的山岗间生长着几株苍郁松树,最高的石上半坐着一匹雪狼,正仰头对着明月呼啸,除了这狼和近处的松石,其他远方皆是一片黑色阴影,这苍茫大地,只有孤月独狼傲然於世,苍凉怅然之气扑面而来。
含章点头赞道:「好画。」
李明则笑呵呵道:「既然你喜欢,不如这画由你来题字,如何?」她兴之所至,说了风就是雨,立刻便将笔架山上放着的另一只笔递过来。
含章微怔,「我来题字?」
李明则颔首,笑意浓浓,「然也。」
含章难得地低头扭捏起来,「可是,我的字不好看。」说着,好像还怕人家不信,自己取了放在一旁的宣纸,提笔写了三个字,「月下狼」。
字体工整,骨架构造也说不上不好,只是也仅此而已,就像学字学了四、五年的半大孩子,写的字不难看,但绝对称不上好字。
她有些羞愧地解释道:「在胡杨的时候,大都跟着女眷们做饼子、馒头,纳鞋底给驻军,一直没有什麽机会练字,比不得姑姑文武全才。」
话说回来,沈三是农家子弟,又是大器晚成,入伍十多年才开始崭露头角,期间根本没有条件念书习字,还是後来恶补了一阵才算不是个睁眼瞎子,能看得懂朝廷邸报和军令,字虽然歪歪扭扭,写出来也能教人认得出,不至於连奏摺都要请人代笔。
含章六岁正该是启蒙的时候,却离了京到了祖父身边,而她的书法能达到这个水准已经算是青出於蓝,值得嘉奖了。
李明则见她这拘谨样子,忙笑道:「这有什麽好害臊的,不过是几笔字而已,身为女子,能认得字不当睁眼瞎子就算了不得了,又不是要当书法大家。」她瞥了一眼那三个字,忽然目光中闪过一丝趣味,忍俊不禁道:「我原以为你会写深夜狼啸图之类的,谁知竟写了个月下狼。古老就有月下老人一说,狼又通郎君的郎字,你写月下狼,难不成是有人红鸾星动,心里想要遇上个郎君了吗?」
说到思春这种笑话,没出阁的小姑娘绝不是资深妇人的对手,到了含章也不例外,若是和大老爷们儿说粗话,彼此嘲笑,大剌剌说到这个话题倒还脸皮厚,不觉得什麽,但是被一个女性长辈似笑非笑地暧昧取笑,可就是另当别论。
含章这回是真愣了,傻愣愣地从李明则看向自己刚写的不算好的三个字,突然,向来厚脸皮的脸上好像轰地一声炸得满脸通红。
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句:「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忙忙的抱拳行礼,一转身,在李明则的大笑声中逃似的跑了。
待到她喘着气跑进东厢房,远远的房门咿呀阖拢,李明则这才慢慢止了笑,直起笑弯了的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桌上那写了三个字的纸拿在手中,慢慢折好,塞进了袖筒里。
含章屏息凑在门缝边,看得很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