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瑜轻抚着女儿的头,「他明日便遣媒来下聘。」说完顿住,停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语般轻叹道:「人皆以为墨瞳儿痴傻懵懂……这样也好,朝堂倾轧险恶,我已经折损了一个女儿,不能再折损一个。墨瞳儿,便安心待嫁吧!」
是夜,夜深露重,半轮清月在层云间穿梭,人间的光色便也随之倏忽明灭地变换,沈墨瞳坐在花间的青石板上,埋头,抱着脚踝,长发沿着单薄的丝袍凌乱无章地散落,她冷,心似乎疼。
一大丛白芍正在身侧冰姿雪颜地开放,沈墨瞳伸手正要掐一朵花,身後突然一个浮冰碎玉般的声音,带着笑说道:「沈姑娘深夜无眠,花间月下,是在想问心阁叶修呢,还是在想燕王爷萧煜?」
沈墨瞳惊悚地缩手,回身,转头。
来人笑语道:「叶修当真是享誉天下的神医,沈姑娘,果然也不是只会笑的。」
他的衣,月牙白的颜色,彷似刚从瑶池明月中走下来,带着种难言的清冽和芳香;他戴着面具,可即便是戴着面具,也有那麽种极其英俊难言的气息;他的语声,旷远低沉而熟稔;他步履优雅地走过来,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坐下,盯着沈墨瞳的脸,细细看。
「沈姑娘不笑的时候,其实更美,只是这秘密,天底下又有几人知道?」他顿了顿,状不经心地反问:「即便是王爷,也还不知道的吧?」
沈墨瞳复又伸手折下了那枝白芍,她散发,垂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卷翘起的小刷子,姿仪姝艳静美。
来人道:「叶修纵然享盛名於天下,可也不过就是个治不活的病秧子,他自己下断言活不过而立,沈姑娘,便真的甘心嫁吗?」
月入云中,人间光影幽暗。
沈墨瞳无声地将手里的花柄一拈,盛放的白芍遂在她的指掌间,轻缓地旋转开。
来人道:「许嫁给叶修,你如何,对王爷交代呢?」
沈墨瞳在暗夜中垂着头,她养在深闺,他刚新婚大喜,即便她不要脸面,他还要顾及名声。新婚之际染指一个哑有笑疾的庶出女子,这惊世骇俗、乖张任性的荒唐,不属於他燕王萧煜。
拈着那朵白芍,沈墨瞳看也没看那青铜面具人一眼,起身便向闺阁中走去。
「沈姑娘已经与王爷立盟,又如何向叶修交代呢?」声音在身後再次响起,不缓不急。
沈墨瞳站定,风拂罗衣,月亮正穿行到薄云间,照得她半身光华半幽暗。
她回头,勾唇一笑,那表情彷似说,我如何交代,关你什麽事?
来人倒也不恼,只是站起来说道:「沈姑娘也该知道,燕王爷是有苦衷的吧?难道沈姑娘不想和燕王爷长相厮守,名正言顺?」
沈墨瞳摘了片白芍的花瓣,弃落掉,复摘下一片。
来人斜靠在身後的石上,说道:「燕王爷刚迎娶了右相嫡女,这时候实在是没办法出面的,他既允了你,用那麽一件价可倾城的卧凤镯,就是怕沈姑娘你委屈。他本是要等着过段时间,平息了些,接你进门的。叶修,不过是钻了个空子而已。」
来人也摘了朵白芍,花尚含苞,他只轻轻把玩了一下,便弃在地上,然後拈了拈染香的手指,说道:「不瞒沈姑娘说,在下是奉燕王爷令,来和沈姑娘商议的。」
沈墨瞳怔住,讶然望着他。
来人行了一礼,说道:「在下不方便露面,还请沈姑娘见谅。」
沈墨瞳极为狐疑,直到来人从腰间拿出燕王令牌递给她,她确定真实无疑後才面色稍缓,回了一礼。
来人道:「王爷的意思,叶修求娶下聘,沈将军又已然应允,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定局,他不好出面争婚,只能另觅他途,让姑娘以另一个身分进入燕王府。」
沈墨瞳垂首听着,来人道:「叶修在京城,最多待一个月,必在临走前和姑娘完婚,我们计画好,届时将姑娘偷偷接走,再以假死传出姑娘的死讯,届时姑娘不再是沈将军府的二小姐,也就不是叶修妻,嫁给燕王爷也自然便无可厚非。」
「至於沈将军府……」来人继续道:「难免丧女之痛,待叶修走後,王爷自会通知沈将军你未死的消息,木已成舟,何况嫁入的又是燕王府,沈将军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麽。」
浮云遮月,来人密语道:「敬请沈姑娘等王爷的消息。」
三日後的凤凰街,梧桐苑。
层层叠翠的庭院深秀而雅致,正飘荡着嫋嫋的青烟,叶修正坐在火旁煮水。
承影静静地在茶几旁端坐,他浓眉、细目、挺鼻、薄唇、一身黑衣不动声色地隐没在夜色里,一贯的清淡优雅,冷静自持。
叶修闻水响,知道火候已到,抬手离火晾水,有条不紊地洗盏、润茶、冲水。
点花的白瓷杯冰清玉洁,水入茶中,泠泠然,哗哗然,忽缓忽急,如高山流水般韵律深长,未展的茶叶在水中上下左右地翻腾起伏,待水声渐消,茶叶一片片挤挤挨挨碰撞着,一点点轻盈地舒展开,一叶一芽,缓缓地沉落。
沁人的茶香便随着热气氤氲飘散开,承影谦恭地躬身接过茶,轻轻地呷了一小口。
「怎麽样?」叶修含笑问。
「先生煮茶,已然炉火纯青。」
叶修捧起旁边的清水,喝了一口,笑言道:「闻茶识心,承影品这杯茶,与我往日煮的茶,有什麽不同吗?」
承影的脸上掠过极淡的笑影,「自是有不同了。」
见叶修静待下音,承影出口的话有了点玩笑的味道,「先生有了婚约,这茶,自是更沁润人心。」
叶修听了默然一笑,承影复又品一口,说道:「虽然淡至若无,也总有点微苦微涩。」
叶修道:「茶之本性在它清苦芳香,本不可免,也不可掩。」
承影道:「是。」
两人一时静默。
月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间洒漏下来,有夜风拂过,枝叶婆娑,光影一时动荡斑驳。
叶修开口道:「冬哥儿,抱怨了我好几天,现在一见我还是嘀嘀咕咕的,怪我要娶个只会傻笑的哑巴。」
承影道:「先生做事,自有先生的道理。」
叶修轻轻哼笑一声,「承影这样说,怕也是心里腹诽着吧。」
承影低头很认真地喝了口茶,说道:「属下确实不敢苟同。」
叶修道:「那你说说看。」
承影道:「神机妙手张无双秘制的翡翠卧凤镯,价值不菲,天下独一无二。燕王爷毫不吝惜赠与美人表明心迹,即便不十分心爱,也是极其看重的。先生您明明知道,不成人之美,反倚仗着燕王爷要交好我们问心阁,便横刀夺爱,先生此举,虽事出有因,也实在很小人。」
叶修一下子便笑了。
承影捧茶盯着他,叶修一向爱笑,但这样浓酽愉悦的笑容还当真很少见到。
承影一顺嘴便问出了他一直最纳闷的问题,「先生因何要得罪燕王爷,抢他的女人?」
正说着,一名黑衣武卫走进来,承影一侧首,示意他说话,武卫道:「沈大将军府失火了。」
承影道:「多留神,若事出有异,便出手救人。」武卫称是,躬身出去。
叶修道:「吏部尚书的二公子要去求娶,我若不抢,燕王爷今夜便没处可以让,难道要让到孙二公子那里去,用自己的棋子,去走别人的棋局?」
承影沉默半晌,说道:「先生,不是仅此一途的,我们完全可以动手搅局,护住沈姑娘,他们便无从撼动燕王爷。先生此举即便解人危急,但是染指沈姑娘,便是燕王如今按捺隐忍,日後也难免会心生嫌隙。」
叶修浅然一笑,悠声道:「我还能活多久?」
「先生。」承影内心一怆,「莫非,您真的看上了沈二姑娘?」
叶修低头一莞尔,静声道:「爱而拘之、宠之、护之,即便她心有所属……却是我心之所愿。」
承影不说话,而心生悲慨,他望着叶修端茶的手指,那手指清瘦嶙峋,落满了白月光。
这天地之大,人心如发,他的先生一个人迎风立於危楼之上,短寿,久病,痛得半死不活,犹温柔言笑间,察人心於细微,握天下於指掌,缜密精深,算无遗策,一怒而天下惧,可他也有心生悦慕,也有情生欢喜,这世上还没有谁,是他惹不起。
风侵衣,夜凉如水。两个人久久静默着,只有头上梧桐,迎风婆娑作响。
这时武卫猛一下子冲闯了进来,叶修侧首道:「这又是怎麽了?」
「先生!」武卫道:「沈将军府先被灭门,後遭纵火,除了沈家公子远在边疆,将军、夫人、二小姐,沈府上下三十二口,尽数遇难,鸡犬不留!」
叶修承影两个人皆变色,齐声道:「你说什麽!」
浮云遮月,京城的上空正飘散着股呛人的青烟,一辆小轿颤颤悠悠地,来到了燕王府的後门。
守门的兵卫伸戟拦住,轿前人昂然出示燕王令牌,兵卫忙收戟,躬身放小轿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