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氏一笑,「这算什麽见识,不过是聊以自慰,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当日若不是经了那样的异变,你也不会出海经了这麽一番。」
这样的话是桃姑从没想过的,她对裘家只有无尽的怨愤,从没想过还有因祸得福这样的事情,想到这里,桃姑「嗯」了一声,「要照这样说,还该谢了那人?」
刘氏轻轻摇头,「不是这话,仇是该报的,抛弃发妻,进而还污蔑发妻,只为自己攀龙附凤,这样的男子本就要万人不齿才对。可今日若换了别个女子,只怕早已一条索子吊死,那有今日这番遭际?」
这话说得桃姑豁然开朗,连连作揖下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氏受了礼,道:「你的遭际,虽是异变所致,却也要你有这口气才成,不然你看这世间的女子,冤死的有少吗?」
想起当日大嫂口口声声只让自己去寻死,桃姑叹气,世间冤死的女子不少,她们大都赌了一口气,只愿死後化成厉鬼,搅得那负心人家宅不宁,日日不得安睡,但死後之事,虚无缥缈,谁能知道真有厉鬼吗?
瞧见桃姑又在那里深思,刘氏一笑,「这些事,多的是时日去想,你的遭际,只怕比我还要好些。」
桃姑後退一步,「夫人的遭际已是世间难得,况且伉俪情深,更是让人羡慕,在下怎能有如此遭际。」
「是吗?」刘氏的眼微微向上一挑,话里意有所指:「伉俪情深,只怕你的红绳已系到别人脚上了。」
「是吗?」桃姑一愣,系到谁人脚上?
王老爷已走了上前,「话也该叙完了,我们还要去和林大爷告辞。」说着就是一揖。
桃姑还了一礼,起身时他们夫妻已经相携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刘氏说那红绳已系,总不会是系到陈知隆脚上吧?
桃姑有些想笑,他是什麽人?陈家的家主,能在这条海路上行走十多年安然无恙,甚至连海盗都想拉他入夥不敢得罪的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怎麽会有红绳和自己拴在一起?再说这样的人家,侍妾是少不了的,自己可没有月娘那样的胆色,敢说出他若纳妾,就要纳十个面首这样的话。
可是,哪个女子会想把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分享呢?就像那个佛郎机女子所说,她只是林大爷的情人,到时情分散了就自然离去,那是何等潇洒,不要在别人眼里十分羡慕的名分和宠爱。
只是那样的潇洒从容,自己是学不来的,等回转家乡报了仇,就依旧男装行走,走到哪个地方,走不动了便葬在那里,姻缘一事,还是由它去吧。
王家全家刚离开不久,正月还没过完,就有一艘船停靠在岛边,这是林家设在漳州的商行派出来的船,下来的人竟是张大叔。
当张大叔被人引进陈知隆的屋子,见陈知隆坐在那里,气色极佳,说话响亮,张大叔的泪一下就落下来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捂住脸哭。
陈知隆眼里已经有些湿,但还是拍着他的肩道:「张大叔,你是明白我的,这麽点小事怎麽应付不来?」
连说了数次,张大叔这才放下手,但脸上还是有泪水,陈知隆招呼他坐下,问问他路上情形和家里如何。
张大叔听陈知隆说了数句才平复了心情,用袖子擦着泪道:「十二月时得了信,知道大爷离了那岛,小的连年都没过,连连攒赶到福建,寻了林家的船来到这里。」说着,张大叔对还在一边站着的朱三道:「此次你倒功劳不少。」
朱三憨憨笑了一笑,陈知隆也笑了,又说了几句,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张大叔这才把泪擦掉一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二爷给大爷的,大爷还是再给二爷一信,好让他心安。」
这是自然的,不过看着张大叔一脸的疲惫,陈知隆吩咐朱三带他下去歇息。
张大叔起身行礼离开,走出去几步,陈知隆还听到张大叔在和朱三说:「二爷说了,你这次做得极好,等你回到家乡,重新给你寻房妻子。」
陈知隆听了,眉头微微一皱,瞧朱三这样,只怕是心如死灰,那门亲事,对方家原是不许的,一个商家的夥计怎能娶商行的千金?只是那千金咬定了牙非他不嫁,自己又从中说合数次对方才应的,本就历经波折,谁知快要成亲又遇到这样的事……
他看见桌上的纸笔,还是写封回书给家里。
刚写了数行,就听见秋月笑道:「楚爷来了。」
陈知隆心想,定是桃姑看到张大叔来到这里,想寻他问问家乡的事。
桃姑已经走了进来,看见他在写家书,忙止住步就要往回走,「陈爷在忙,在下还是等会再来。」
陈知隆放下笔笑道:「楚爷请坐,方才张大叔带来家书与我,也不着急现在写回书。」
桃姑「嗯」了一声坐在旁边,「其实也没什麽事,不过是想寻张大叔问问家乡情形。」
想来问家乡情形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个负心人过得如何才是真的,陈知隆想到桃姑还在念着那个负心人,不觉有点气闷,但随即就笑道:「这是易事,他下去歇息了,等明日我传他过来就是。」
桃姑也就没别的话说,只是也不好马上就走,两人又开始沉默。
自那日刘氏说过,桃姑总是觉得自己实在是配不上陈知隆,索性疏远了他,免得自己见到他时,总会有些旁的念头,只是同住一院,躲是躲不了的。
桃姑少了话说,而陈知隆本就不知该说什麽,所以过了些许,桃姑便起身告辞。
陈知隆起身送过,又接着坐回去写回书,可是总有些心绪不宁,自从除夜之後,桃姑总是离自己有些远,到底是为什麽?自己好像也没得罪她,难道说是自己要了林大爷送来的那几个女子贴身伺候?可是也没理由,陈知隆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罢了,妇人家的心,海底的针。
心想再过几日,就该去海龙寨拿回自己的东西,陈知隆的眼凛了凛,继续写了起来。
次日,张大叔见过陈知隆後就被他遣去见桃姑,张大叔的礼节总是那样完美,桃姑忙把他搀起来,吩咐春花端来热茶和点心,张大叔谢过这才坐下。
桃姑问了几句远话,虽说隔着县,但说不定张大叔也能知道隔县的事情,又怕张大叔回去之後,只急着筹银子,没有听说别的事也是有的,只是笑着问道:「离家那麽久,也不知道可有什麽新闻?」
张大叔把点心咽下去,抬头笑道:「要说新闻也算有一件,不过传这些话总不是男子家做的事情。」
听这话有点意思,桃姑笑道:「有什麽新闻呢?不过是在海岛久了,听不到家乡的事情,说说那些风光聊以解慰罢了。」
张大叔点头,「说的正是,你说在这离家万里的海岛之上,没有旁的事不就是闲话一下嘛,这事说起来是隔县的。」
隔县的?桃姑的心不由一紧。
张大叔说起话来可是有声有色得很:「这事却是出在江家。」
一听是出在江家,桃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姓江,难道就是江玉雪的娘家?
张大叔已经叹道:「江老爷当日也是和这边颇有来往的,为了女儿也是挑了许久,谁知挑来挑去,也不知是他昏了头还是怎的,竟把爱女许给一个穷汉,想来他是这般认定的,许给穷汉,女儿的嫁妆颇多,婆家没有势力,自然是要把女儿似佛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桃姑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微笑道:「他能这般想,也是常理。」
张大叔点头,「确是如此,只是差了一着,那穷汉家中本有妻子。」
桃姑不由握住胸口的衣衫,是,有妻子,只是这个妻子已被他不知不觉休了。
张大叔并没注意到桃姑那细小的动作,继续讲了下去……
虽说裘世达当日哄过众人,说桃姑何等忤逆不孝,这才休妻,还博得个孝顺儿子的美名,但日子一久,总有裘家当日在村里的邻居,把当日桃姑如何服侍两老的情形说出一二,又兼桃姑当日被裘家赶出之後就没了消息,自然有人猜测是不是桃姑羞愤不过自尽?
若真是个没廉没耻的妇人,哪能就羞愤自尽,内中定是有隐情,虽说面上的情意还有,但私下已经有人议论纷纷,江玉雪出外应酬时,总是有太太、奶奶们隐隐约约的嘲讽,有说江老爷糊涂的,有说她命薄的。
江玉雪是何等娇惯的性子,当日不过见裘世达生得好,这才要夺过来,可出去应酬受了气,回家竟见到裘世达和丫鬟在调笑,一时发起火来,把丫鬟揪过就打了几下。丫鬟被打还娇滴滴的求姑爷救命,江玉雪怎受得了这个,喝令裘世达跪下,当时就要命人唤人牙子来要把丫鬟卖掉。
这一闹就惊动裘家父母,两口双双到堂前来,见儿子跪在那里,丫鬟哭哭啼啼,问起缘由,不过是裘世达和丫鬟调笑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