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绯曾经问过江展羿,为何第一回送她东西,要送榴花样式的,彼时江展羿木讷得非常人能比,这个问题,他却答得极好。
……我曾经听爷爷提过「韶华」这个词,觉得很是喜欢,你韶华胜极,名字又是一个「绯」字,合该用点红彤彤的颜色。
如今,江湖上再也没有了唐绯这个人,而那般灿烂的韶华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原来年华不单单会随着时光变老,有时候一个人的离开,也会让人的一生沧海桑田。
两年多後的深冬,江南落雪,西塘村一夜之间银装素裹,严寒的季节,只有红梅傲雪凌霜。
西塘村是杭州以西一个临海的小渔村,破晓时分,海天一线,一个姑娘从村东的木屋中走出,对里头的人道:「只要不再受寒,等到开春,冯伯的腿疾就好了。」
冯天游是西塘村的村长,因年少时摔断过右腿骨,跛了大半辈子。经年累月落下的毛病,本是医无可医,谁料前几天村里来了一位姑娘,竟帮他把腿疾治好了。
「江大夫,我老冯跛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丢开拐杖的一天。」说着,又唤儿子拎了几条海鱼,「一点心意,江大夫笑纳。」
「不必了。」姑娘笑道:「为人治腿疾,我是不要报酬的。」
她的下巴尖尖的,面色如雪洁净,一双眼生得极好,可眸子却无半点神采。
「冯伯,麻烦你帮我把木杖拿过来好吗?」冯天游应了,姑娘接过木杖,摸索着离开了西塘村。
看着雪地上蜿蜒的脚印,冯天游不由长叹一声。
「多好的一个姑娘,只可惜……」
「爹,阿绯姑娘不是说了吗?她的眼睛是试毒的时候弄瞎的,等到毒散了,就能复明了。」
冯天游回过头,笑骂道:「臭小子,我话都没说完,就你急着帮她辩解!」这话正中冯舟的心事。一时间,冯舟脸上浮起一团红晕,被堵得哑口无言。
却说这位江大夫,便是当年跪在翠竹斋前的唐绯。
学医两年余,不问世事,唐绯的医术突飞猛进,去年夏天,医老怪破天荒地允许她离开翠竹斋,为邻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看病。
只是,唐绯虽有华佗之手,却不能如扁鹊望闻问切……她的眼与耳,在去年一次试毒的时候弄伤了,如今耳朵虽渐渐复原,双眼仍旧盲着。
江南之地,人才辈出,其中不乏妙手回春的医者。昔日名噪一时的医老怪,柳先生暂且不提,如今名扬四海的华商,更是当世第一名医。
只是近年来,江湖上忽然没了华商的消息,有心人若想算算华神医消失的时间,那便要推到当年的暮雪宫之劫了……
三个月後,江南开春,桃花坞。
乌篷船泊岸,一个紫衣身影刚下船,便发出一声惊天哀嚎:「苍天啊……」
穆衍风抖着手腕,捧起岸边一只淹得半死的鸡仔,义愤填膺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桃花刚开,林子里一片淡淡的烟霞色,林深处,立着一白衣身影,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小於!」穆衍风暴喝一声,将鸡仔拎到他面前,「小黄是怎麽回事?」
于桓之的目光在那鸡仔身上淡淡一扫。
「大概是清早吃撑了,去岸边遛弯了吧。」
「遛弯能遛到水里去?」
「土壤滑坡了。」
「……」
于桓之剪下一段桃花枝,又朝精舍走去,穆衍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跟在他後头。
「我之前不是让你照顾小黄吗?」
「嗯。」
「那怎麽还……」
「你这几年,什麽都往我桃花坞里带。」于桓之回过身,「前两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不说了,之後又把梓沉找回来,再後来又养起鸡仔,穆大盟主,你可是觉得天底下都是你流云庄的地盘,尽管的为所欲为?」
「苍天啊,小于,你不能六亲不认啊!」穆衍风一时语塞,「好歹梓沉也叫你一声爷爷,是你看着长大的。」
「跟医老怪学医,改名更姓,不是我逼他的。」
「再说了,前两年也是你让我找点事做,培养情操的。」
「你培养情操就是养鸡?」
「小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穆衍风即刻正色道:「所谓众生平等,你可以种桃花,我也可以养鸡嘛……」
于桓之看穆衍风一眼,见他已彻底跑题,但笑不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青竹屋,华商推开木扉,笑道:「江公子,时辰到了。」
江展羿一个打挺从榻上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喝罢。
「怎麽样?」华商问道。
「大周天一整圈,小周天两圈。」
「应当是没事了。」华商点头,「如今江公子的感官和真气都已恢复,只差记忆了。」
江展羿沉默。他方才运气时,恍然入了梦境。
梦里头,得见一抹绯色身影,有个小丫头像是在唤他的名儿,他每听她唤一次,心口便会疼上一疼。
「华大夫,我从前……」
「江公子还是莫要问的好。」华商笑道:「从前的记忆,最好能自然而然地想起来,若是记得太急了,反成累赘,影响心绪倒是其次,耽误病情便不好了。」
江展羿犹疑片刻,点了下头。
「展羿……」随着一声喊,穆衍风推门而入,一巴掌拍在江展羿的肩头,「怎麽样?好多了吧?」
「好多了。」江展羿答道,又唤了声:「师父。」
穆衍风听了这声「师父」,受用地在桌旁坐下,又对华商道:「梓沉,你去跟你那讨人嫌的爷爷说,今儿中午,我跟我自家徒弟搭伙,让他自生自灭!」
「这……」华商犹疑,转念一想,又道:「也好,我正有事要拜托桓公子。」
华商原名于梓沉,是于家後人,他如今客套地唤于桓之一声「桓公子」,是因当年跟医老怪学医时,立誓改名华商,从此身为一个医者而活。
「试探武功?」于桓之听了华商的来由,一顿,「比武这等趣事,何不劳烦穆大盟主?想必他乐意得很。」
「穆盟主是江公子的授业恩师,若是盟主去试探江公子的武功,华商恐怕看不真切,所以想请桓公子帮忙。」
于桓之看了华商一眼,放下手里的桃花瓷瓶,「忆风最近可好?」
「爹一切都好,方才听穆盟主说,爹前几天去了流云庄一趟。」
「哦?」
「桓公子,桃花……桃花姑娘的忌日快到了,爹想回桃花坞来看一看。」
桃花姑娘,是江湖人对于桓之仙逝的夫人南霜的尊称。
于桓之听了这话,莫名安静了良久,「罢了,你让江展羿下午到桃花林来找我。」
江展羿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他从昏睡中醒来,四肢百骸如有烈火焚烧,痛入骨髓。当时他以为自己必定活不成了,谁知又一次醒来後,那种剧烈的疼痛竟奇蹟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肢麻木,眼不能观,耳不能闻。
一直到这两年,江展羿的四肢五官渐渐恢复知觉,华商才道当年的他是中了一种奇毒,而置之死地而後生,便是解毒的办法。
江展羿一边思索着往事,一边来到了桃花林。
林子深处,于桓之折下一段桃花,放在一座孤坟前,坟前墓碑刻着六个字……爱妻南霜之墓。
若要在这个江湖论及鸳鸯眷侣,那麽于桓之和南霜必定排的上前列。然而,饶是相守百年,也终有一个人会先走,携手同老已是福泽,南水桃花这一生,过得很圆满。
「桓公子。」江展羿立在不远处,又看向那一方孤坟,「桃花姑娘,打扰了。」
于桓之安静一笑。
「恢复得怎样?」
「好多了。」江展羿犹疑一阵,「华大夫说,让我来与桓公子比试。」
「嗯。」于桓之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扔给江展羿,「你以枯枝为刀,我徒手。」
眼前的人看不出年纪,一身白衣,绝世的眉眼,恍然天人一般。
桃花林里,四周都是淡淡的春气,于桓之白袍一展便向後掠去,江展羿立刻屏息,持木如刀。
真正高强的武功,也许不需要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却能在瞬息之间无孔不入,游刃有余之下,又不多伤及一分一毫。
纵是江展羿已没了从前的记忆,他也可以确定眼下这个人,是这一生至今遇到过最强的敌手,连他自己也不敌。
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练到极致,哪怕空中的一丝春气,叶尖的一滴水露,也可被于桓之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林中粉色桃瓣纷飞如雨,桓公子脚步在一片花叶上微微借力,扬手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
江展羿落地收招,心服口服,「桓公子武艺惊世骇俗。」
于桓之微微一笑,朝林子外头的人道:「真气和内力都恢复了七成,差不多了。」江展羿愕然。
这时候,华商从林间走来,先对桓公子道了一声谢,笑道:「既然如此,那江公子这两日收拾好行囊,便跟华某离开吧。」
「要走?」
「江公子不是想恢复记忆吗?」
「嗯,可是不知……」
「江公子的伤势,说到底还是经络血脉的问题。如今内力和真气都已恢复,只需有高人施针,公子的记忆便可在不日後寻回。」华商道,又说:「只是我从前学艺不精,在经络针灸方面实在技不如人,只有带江公子去找我的师父,请他为你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