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尚宛妗饶是裹得严严实实的,挟带着鹅毛大雪的寒风一扑,冰碴子打来,一张俏脸又冷又疼,红得不行。
她也不委屈自己,同沈嬷嬷换了个位置,由沈嬷嬷给她挡风刀雪剑。
锦书是学过拳脚功夫的,身子比一般女子强上许多,并不怕冷,手里端着早膳和汤药,抖都没有抖一下。
只苦了沈嬷嬷,她本是多待在暖和的屋中的,又有意想要炫耀自己的体面,所以没有穿厚实的棉袄,方才送饭想着没多长时间在外面吹风,走快一点,赶紧到主子的房间伺候就好了。哪里想得到尚宛妗会拉着她慢腾腾的去找锦绣!
沈嬷嬷冻得直哆嗦,尚宛妗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沈嬷嬷很冷吗?若是冻出个好歹来了,别人岂不是会骂我们尚家心狠,连件防寒的棉衣也不肯给下人穿!」
於是沈嬷嬷连哆嗦也不敢了,咬着牙强撑,勉强挤出笑容来,「老奴是粗人,闲不住,一动就热,哪里会冷着了,咱们府上宽厚待人,十里八乡都是知道的,旁人断不会拿这种话来冤枉咱们的!」
尚宛妗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她既然知晓顾姨娘的阴谋,哪里看不出沈嬷嬷已经投靠了顾姨娘那边,因此拉了拉斗篷的风帽,脚下走得更慢了。
尚宛妗走得越慢,沈嬷嬷就越是着急,一来是实在冷得有些受不了了,二来是尚宛妗铁了心拘着她同去,找不到机会跟顾姨娘通风报信,担心事後顾姨娘会怪她。
华荣客栈规模不小,一楼的後院是比较便宜的通铺,通铺旁边连着五个单独的房间,因为环境杂乱,所以要价比楼上的房间便宜了不少。
顾姨娘是尚夫人的娘家庶妹,顾家本是诗书传家,结果出了三老爷顾吟风那样不喜读书惯会敛财的主儿,因此顾家可以说是富得流油。顾姨娘这人爱显摆,手里又不缺钱,便没有让跟来的下人、仆妇们睡通铺,而是把一楼的五间房都包了下来,给大家分了。
尚宛妗听锦书说起,锦绣就关在通铺左数第二间的房间里面,由两个浆洗的婆子守着。
来到一楼天井,走道上的雪本来已经扫过了,这会子又铺上指节深的一层,尚宛妗也不提裙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朝着关锦绣的房间而去。
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端着一个暗黄色的夜壶路过,见到尚宛妗,忙屈膝行礼。
尚宛妗看了这婆子一眼,对她没有印象,只怕当初也是死在了狐狸嘴的,便点了点头,越过她就要往前走。
沈嬷嬷却是眼前一亮,喝道:「胡九家的,你真是年纪越来越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夜壶这种脏东西怎麽能拿到小姐面前晃,还不快去洗乾净了!」一边说,一边跟胡九家的眨眼睛,示意她赶紧去给顾姨娘报信。
尚宛妗在一旁只冷笑着不说话。
而沈嬷嬷这一路的古怪,锦书也是看在眼里,这会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又见尚宛妗脸色十分不好看,便阻止胡九家的离开,「这天怪冷的,你把大家的夜壶都收起来堆到一处,拿几个钱请别人来刷吧!」
胡九家的只会干重活,脑子不怎麽灵光,听锦书这麽说便真的不走了,转而去收各房的夜香壶。
尚宛妗站在关锦绣的房前,由於锦书手里端了东西,不好推门,沈嬷嬷又磨磨蹭蹭的,她只好自己亲自动手。试着推了一下,门竟然没有闩上,心里一动直接把门推开了,她用的力气有些大,门扉撞开发出沉重的声响。
映入尚宛妗眼帘的,是三个丫鬟、一个中年妇人围坐在炕上用早膳的情景,她们被推门的声响吓了一跳,筷子都来不及放下,俱惊愕的看着尚宛妗这边。
炕上摆了一张小桌子,尚宛妗扫了一眼,上面摆着馒头、白粥以及两碟小菜,这房间没有窗户,关了门就显得昏暗,所以还点了盏油灯。
尚宛妗不认得哪个是锦绣,便扭头去看锦书的反应。
锦书瞪大了眼睛,显然是对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不是说,锦绣是被婆子看管起来了吗?看她这架势,不比主子过得差,哪里像是在受罚?
留意到尚宛妗正看着自己,锦书生怕主子误会了自己与这几个人是一夥,编着话来哄她,忙把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放,上前几步,指着一个有着美人尖、穿八成新红袄子的丫鬟喝道:「锦绣你说,这是怎麽回事?」然後又瞪那中年妇人,「刘二娘,顾姨娘让你看管人,你就是这麽看管的吗?」
锦书和锦绣一同长大,自然是巴不得锦绣不受罚的,可如今见锦绣好吃好喝的坐在这里,发生这样不合理的事情,她哪里会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锦绣等人在看到尚宛妗的时候已经傻了,如今锦书一质问,立刻都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下了炕,跪在地上给尚宛妗请罪。尚宛妗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锦绣和刘二娘,注意到她们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沈嬷嬷。
「你们倒是会享受!」尚宛妗不管沈嬷嬷在她身後搞什麽鬼,她一个嫡小姐不至於连几个下人都压制不住,当下冷笑一声,目光如刀的看向锦绣,「我们尚家果然是厚道人家,受了罚的人都能有这般享受!」
尚夫人从前是弹琴作诗的大家闺秀,有名的才女,嫁到尚家之後,因惦记着尚家是武将出身,因此教导尚宛妗和尚宛仪针线、诗书棋画的同时,也督促她们跟着家里的护院练武。她们是小姑娘,自然不需要她们上战场,可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因为从小练武的缘故,尚宛妗身量比同龄人高?一些,此时居高临下俯视锦绣,俏脸镀着霜,眼里含着冰,十足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全无往日的半点温和。
锦绣咬了咬嘴唇,刚刚跪得急,膝盖被冷硬的地面磕得有些疼,见尚宛妗这样,心里更是害怕。小姐发现她吃里扒外了,会把她怎麽办?发卖掉、打断腿,还是胡乱配给小厮?
锦绣想着,最後又推翻了这些猜测,谁不知道尚家大小姐一向宽厚待人,断不会下这样的狠手。再说自己服侍小姐那麽多年,小姐平日里待自己跟姊妹一般,之前说不肯要自己了,现在不还是让锦书提了食盒亲自来看她吗!自己只要好好求情,编个谎圆过去,小姐说不定不但不罚她,还会叫她回去近身伺候呢!至於顾姨娘那边,等过了这一关再解释吧!
於是她挤出两滴眼泪来,低着头,任由眼泪砸在面前的地上,抖了抖肩膀,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小姐,婢子好想你……」
沈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丫头是个机灵的。
锦书则不可置信的瞪着锦绣,彷佛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一同长大的小姊妹。
锦绣说完那句,抬起头来偷觑了尚宛妗一眼,见她的脸色虽然没有缓和,却也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心里一喜,正要继续,谁知辩解还没有出口,锦书就发疯一般窜到她面前来,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锦绣错愕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五道红色的指痕,她被打得头一偏,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锦书指着她骂,「小姐待咱们不薄,你怎麽有脸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来?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锦书这一骂,尚宛妗反而没有那麽愤怒了,一冷静下来便想到一件事,在她的记忆里面是没有锦绣这个人的,所以她出卖了自己後,在顾姨娘那里应该也没有讨到好,或者也死在了狐狸嘴,或者顾姨娘想别的法子处理了她。
想通这个,尚宛妗不仅不生气,反而扯出一抹笑意来,在场的几人看着她的笑容,顿时鸦雀无声,心里都只剩下一个念头,锦绣怕是完蛋了。锦绣也是这麽想的,但她认为自己帮过顾姨娘那麽多忙,顾姨娘不会放任她不管的。因此,她脸上虽然有惧意,态度仍是有些敷衍的,这一点尚宛妗自然看得分明。
锦书的目光死死的盯在昔日好姊妹锦绣身上,锦绣生得好看,又会撒娇,所以小姐素来喜欢她多过喜欢自己,若不是锦绣看着小姐被人推倒在地而不为所动,让小姐寒了心,小姐也不会说出不要她的话来。小姐对锦绣那麽好,锦书想不通,锦绣为什麽要背叛小姐?
这麽一想,为小姐抱不平的心思就盖过了这麽多年的姊妹之情,锦书抬手又要给锦绣一巴掌,可锦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竟是直起身子伸手抓住了锦书的手腕,一时两人对峙了起来。
沈嬷嬷站在尚宛妗身後喝道:「锦书,还有没有规矩了?小姐没有说话,这里有你撒野的地儿吗!没有小姐的吩咐,你自己就做主要搧锦绣巴掌,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