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入戏
“下一位试镜者是北景影视学院表演系一年级的顾若河。”
顾若河上台之前扭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人,果然看到的还是那张毫无波澜一点也没有因为“顾若河”三个字有任何动容的脸。
暗暗吸一口气,她不再多想,大大方方走上台去,免不了又引起台下一阵惊叹和骚动。
上台前她做了些小小的改变。衣服是来不及换了,只脱掉短外套。所幸化妆包里有好几根簪子,选了支白玉雕花、一边坠了流苏的重新绾发。面上的腮红和眼影扫淡了一些,白得略有些透明的肤色衬了叫人羡慕的恬静气质,掩了明丽,却多出几分旧时江南女子的碧玉婉约气质。
评委席最中间座位的人名牌上写着洛文简,职位则是SUN影视总监。SUN和洛文简顾若河都是知道的,前者是目前华国演艺圈行业龙头帝国集团旗下的影视部门,后者则是圈内相当有名的电影人。
就算《夜愿》是帝国斥资筹拍,但小小一个无名配角的选拔竟劳动了这位大人物。顾若河心中嘀咕,不等她细想洛文简已先开了口:“顾若河小姐,不讳言的说,半个月之前顾小姐来报名参选,那时候我们已经注意到顾小姐。”
这话是明明白白称赞她美貌了。顾若河浅浅颔首:“谢谢。”
“顾小姐不介意的话,我问一个在场每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洛文简年过三十,但容貌谈吐不俗,言语间三分笑,予人感觉十分轻松,“电视剧《春去春又来》和我们同一天定在同一所学校进行最终试镜。据说《春》剧前几次的选拔顾小姐都有参加并且表现亮眼,作为一部知名电视剧的热门女主角人选,顾小姐为什么会临时退出转而参加我们这个小角色的试镜?”
一时台上台下数百人目光悉数投向顾若河。
微微一笑,顾若河道:“不是临时。”
她神情坦然笑意从容,倒惹得洛文简微怔。
“不是临时。”顾若河笑着重复一次,“洛先生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之一,应该记得《夜愿》公布甄选的日期比《春》剧晚一天,而我从一开始报名参加的就是《夜愿》这边的甄选。至于《春去春又来》,”她眨了眨明媚双眸,“说一句不怕死的话,那部剧最初的参选名单里大概至今都没有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全员皆怔。
洛文简食指轻敲桌面:“那为什么顾小姐后来又去参加春剧甄选?难道不是因为对女主角的光环动了心?”
顾若河用了半小时前才说过的答案:“《夜愿》的试镜会定在报名半个月以后的今天,所以这半个月来我都有比较充裕的空闲时间。”见众人扭曲神情,再似模似样补充一句,“在此之前我毕竟没有什么表演的经验,我想都是角色选拔,参加一下那边的甄选也能当成积累经验的一种,更也许能增加我在这一场正式试镜中的胜算。”
至于她最早产生这种拉郎的想法是因为元·霸道校花·嫣去《春去春又来》首次参选根本没问她意见就顺道也给她填了一张报名表这种事……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轻咳一声,洛文简续问:“顾小姐为什么想要参加这个角色的甄选?”
“早在这部电影拍摄之前,我就很喜欢《夜愿》这本小说,上学的时候读过很多次。后来听到投拍电影的消息本来感觉离自己很遥远,但是突然决定来我们学校甄选‘眉意’这个角色,我特别开心。”微微侧首,顾若河浅笑,“因为在原著里我就非常喜欢这个角色。虽然她的戏份不多,大概连女三号都算不上,但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代表平凡的‘时代特征’,但同样也有一些她自己的坚持,我就觉得很喜欢。我没什么演绎经历,我去竞争女主角肯定很难,但是我觉得要演好这个角色也绝对不简单。”
洛文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又换了席上另外三个人问,顾若河一一作答。最后问到她即将带来的表演,顾若河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我之前没有做足准备,虽然是临时加入,但希望几位同意我与我的‘特别嘉宾’一起表演。”
洛文简忍不住提醒她:“比起事先排练过的参赛者,临时表演很吃亏的,顾小姐考虑清楚。”
“没关系。”顾若河鞠了一躬,“希望大家能够同意。”
*
他走上台来,每一步都沉稳。面上没有笑容,表情甚至有些冷峻,却莫名让她觉得舒心。
她没有事先与他对过台词,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会不会表演,有没有看过剧本,她就那样贸贸然对一个“陌生人”提出了简直荒谬的请求。
她知道自己很大胆也很冒险,不知道是真的在为了今天的试镜考虑又或者单纯只是想要与他有更多的接触,但无论哪一种都好,他都已经答应了。
他既然答应了她……那一定比她这个提出要求的人更为慎重吧?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有注意到他走上台时评委席上几个人的表情有多么诧异,也没注意他们甚至没有要求他做自我介绍。
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由刚才那个落落大方的女大学生变成了情意深埋心底的落魄歌女。
那天的表演很多人直到很久之后都还记得清楚。
妍极的少爷与清减的歌女,都没有发觉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原来与自己一模一样。
他轻触她发间旧簪,再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眼:“很漂亮。”唇边划过的弧度让她不由自主相信了他的称赞。
她想,也许他只是称赞那根簪子。但她心下还是窃喜。
有些局促,她无意识地揉紧衣角。他们站在宾客如云的大厅一隅,不时投射过来的目光让她背脊紧绷。
他看出她的窘迫,浅浅一笑:“唱一首歌吧。”
她蓦地抬头。
“我从来没有……”斜斜倚着墙壁,他点燃一根烟——那点烟的姿态真是潇洒极了,“完整听你唱过一首歌。”
她点了点头,有些黯然。他是自己尽全力抬头也仰视不到的名门少爷,他总是和一群同样尊贵的少爷同来同往。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总会钦点几位当红的歌星。也有几次他点过她的歌,但最终她都没能上台,而他事前事后也不曾追问。
她一向都知道自己是他从不曾放在心上的那一类人。
但今天的他让她觉得,他似是格外认真。
揉一揉她鬓角,他掸了烟灰,转身向一群友人走去。那背影英气轩昂,她看得发了痴。
不一会儿经理竟亲自来请她前去唱歌。
她知道是他发了话,但心里只觉受宠若惊又难以承受。
她慢慢走上台。台下烟酒如雾,笑乐喧哗,没有人注意到她。但穿过层层人幕,她感受到他投向她的清清浅浅的目光。
深深吸一口气,她打开了嗓子。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她唱着时下流行的《何日君再来》,这是她自觉唱得最好的一首歌,她想要给他最好的。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那声音真真震慑了他。他直直望她,望她眼底,再望她心里,直望得她终于别过头去。
那眼神叫她面红心跳,连歌声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却抖出几分别样的妩媚。
她在自己的歌声中回忆过往与他的一切,那少得可怜又俗套无比的一切。
一年前她为生计所迫登台唱歌。貌不惊人又举止羞怯,注定成不了时下的红歌星。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只是安安静静唱着歌。
一位富家的少爷看中了她,屡屡对她轻薄。最严重的一次,那位醉酒的少爷强拖着她就要出歌厅去,她慌乱害怕得连眼泪都忘了流。
是他救了她。那时她看着他,那样的英气潇洒,叫她心神震颤。
他给了她钱,让她治好父亲的病,余下的就拿去做些小生计。她真不愿拒绝他,但最终还是推拒,低低告诉他她喜欢唱歌,真的喜欢,就算永无出头之日,就算以后还会遇到同样令她难堪的事。
那时他有些愕然地抬头看她,那个眼神她想自己一生也忘不了。
其后一年,他们淡淡交集着。瞧上她的登徒子绝不多,但每每都能及时被他打发,有时用钱,有时用权,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拳头。他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点她的唱,但往往都不了了之。
有一次他特意留到下半场,说要听到她的歌。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却足以叫她一整晚心跳失常。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晚属于她的登台时间终是被一个当红的歌星占了去。
她觉得怅然若失,但又有些莫名的欢喜。她想,总叫他如不了愿,也许他偶尔也会将她挂在心头。
那晚他送她回家。那一条她曾走过无数次的回家的路,在那一夜格外漫长又分外短暂。
“停唱阳光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看向她时总是清清淡淡的样子,他偶尔蹙眉的样子,他怒而不语的样子,他掩藏在烟雾缭绕之后的样子……
悄悄地凝望中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才发觉到自己声音中也已掺进一丝哽咽。
其实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时时都能在这里看到他而已。哪怕隔着永不能逾越的距离,哪怕再不能靠近半分,哪怕她一生也不能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意。
但这却是个现实的世界。
就在昨天,她遵从了父母的安排,答应下个月就嫁给那位经商的三十来岁的王先生。
她甚至不清楚那位王先生究竟叫王什么,但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女子,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戳破自己美梦的借口。一生都活在梦中,她自承没有那样的福气。
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唱歌。
这一年的时间已经是她能给自己的全部的放纵。
这是她最后一次登台了。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她甜美却凄凉的歌声一遍遍回荡,仿佛不会停歇。
她痴痴望着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周围,忘了一切。她只想记住这张脸,永永远远的记住。
因明知此生此世没有机会再见。
而后她慢慢从台上退下去。再没有任何借口和间隙面对面的时候,她轻轻转过身去。
转身的刹那,一滴眼泪从她颊边静静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