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chapter 131
安娜觉得,属于她的一天,除了睁开眼的那一刻,还有一个隐秘的小地方。
那就是——“窗”。
窗是一种私人的象征。
人和人之间需要界限,人又不能完全隔绝别人的实现。
所以房子需要窗,为自己留一方视线,也为窗外的景色留一线窗口。
唤醒窗的是阳光,唤醒人的,是美好的梦。
安娜在起床后,多数的时候卡列宁会比她早起一点,所以房间里的光线依旧朦胧适宜。而等安娜起来以后,她会打开窗户,让屋外的景物将屋内照得透亮。
清新的空气会钻入房屋内,抚慰人的肌肤,唤醒人的惫懒。
以前,开窗的事情属于这个宅子里的侍女,几乎所有上流人士的家中,这件事都是由侍女来做。
她们会有条不紊的整理床铺,打开窗户,依据主人的喜好除尘和定期更换鲜花。
但这个宅子里有点不同,新来的太太总是自己把窗户打开。
大部分人并不好奇,少数好奇的人也只能按捺住这份好奇心,她们比一般的侍女更知道如何在这里生存。
“不欺瞒,不谄媚,不好奇。”
宅子里的主人用言行告诉她们这一点,而她们对此会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但如今的从容。毕竟,你很难找到一个不傲慢、不自负,还没有一身肥肚腩的权贵人士了。
卡列宁并不知道他在别人的评价中,除了一些虚伪造作的敷衍评论之外,也能够收获几分来自别人的真实点评。
他是一个不麻烦的主家,对仆人们没太多的额外要求,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时刻保持一份该有的体面。
他从不克扣别人的薪酬,因为他知道那没有必要。
“如果你想通过克扣一个人的口粮让他对你忠心耿耿,那只能证明你的愚蠢。”
关于卡列宁的主家行为,安娜是赞同的。虽然家里应该属于女人管,但她并没有做什么更改。一切还是仅仅有条的运行着。
而不需要太操心掌家的琐事,就使得安娜可以更留心到卡列宁的情绪。
比如今天早上,在得知卡列宁不会直接去部门里,而是需要和斯留丁一起去拜访一个人的时候,她发现丈夫眉头微皱。
“特罗耶库罗夫公爵。”安娜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她所了解的情报包括对方的身份,以及在女性中风评颇好。
她知道大部分人都需要恭恭敬敬地对待卡列宁。
这和他的容貌或者性格无关。很多聪明人的眼睛,都懂得如何略过一个人脸上最明显的胎记,而只专注于去看那些小小的勋章。
但社会总归是一个金字塔的结构,卡列宁不属于最顶端,他也有不少需要恭敬对待的人物。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库罗夫公爵就是其中的一位。
“你看上去并不喜欢那位先生。”
安娜注意到了卡列宁那点小小的情绪,她指了指对方不经意间掰手指的习惯。
“坏习惯。”她笑道。
“的确。”卡列宁低声道,他收好了自己的双手,但还是不自觉地握了一下右手。
“我来给你换衣服。”安娜冲对方眨眨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亚历克赛,你可以给我说说。”
卡列宁是一位比较依靠自己的人,他习惯自己来做早上穿衣打理的工作,而他的妻子除了偶尔的时候,一般不会来插手这事儿。
而这“偶尔”,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关怀。
卡列宁愿意接受这关怀,并且让自己配合对方,虽然以前他对于这种关怀可有可无,并不是非常在意,但能够拥有之后,他认为这的确是好的。
“你需要穿正式点,但又不能太古板。”安娜漫不经心地说道,让卡列宁可以暂时从那种烦扰和耿耿于怀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她的手指在卡列宁的领带中寻找,不一会儿就抽出来一条材质较为昂贵领带。藏蓝色的,但花纹不会太时尚,非常得体庄重。
在卡列宁穿好西装以后,安娜把对方拉倒了床边。
阳光有些淡,但在夏季的时候这样更好,不会太炎热。
光线流泻进来,照耀在卡列宁的右半边肢体,让他闻上去有一种温暖而干燥的味道。那气味儿和卡列宁刚从部门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
后者的气味有点像办公室的皮革制品,偶尔还有点烟草味。
而这会儿,更多的还是衣物浆洗得问道,很干净舒适。
“肥皂的味道。”她闻了闻卡列宁的手,像一只绕着尾巴打转的小狗。
“也闻闻我的。”安娜把手递给对方。
卡列宁依言,轻轻抓住了那手,却不是嗅着手掌,而是低头在安娜的手腕边低嗅。
这可有些出乎安娜的预料,她有点儿脸红,但很快又笑起来。
“什么味道?”
“牛奶味儿。”卡列宁放下安娜的手回答道。
“谢廖沙的牛奶洒了一点,可是我洗了几遍了,你竟然还能闻出来。”安娜一边说,一边为对方打领带。
卡列宁没接话,只是在光纤中望着面前的妻子。
他没全部说出来,其实除了牛奶味儿,还有别的味道。
那是属于安娜的味道。
“我想那位公爵先生一定有点难讨好。”
卡列宁听到妻子的话语,应了一声。
“他的确不是一位容易取悦的人。”
“让你有些头疼的话,肯定还不止这样。”安娜示意卡列宁稍微低下一点,她得为对方再整理一下领口,同时接着说道,“他肯定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这也不是必须要的品质。”卡列宁思索后说道。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很早之前就谨记了叔父的教导。
“你喜欢温柔的人。”安娜笑道。
“我喜欢更为理智的人。”
安娜扯了扯卡列宁的领带,在对方为那点领带上的褶皱而皱眉的时候,轻轻地让对方靠过来。
“说谎。”她有些腻腻的说道,舌头好像柔柔地刮过接近下嘴唇里口腔中的嫩肉。
“我没有。”
卡列宁皱眉了,而安娜却笑了。
“你喜欢自己吗?”
“并不讨厌。”
“所以你在说谎。”安娜轻笑道,然后踮起脚吻了一下对方的唇。
“瞧,你可是个温柔的人呀!”
卡列宁的眼睛缓缓地眨动了一下,他瞧着安娜那双明亮且澄澈的眼睛,又见那双眼睛格外爱怜的将视线落在她执起的右手上。
“你有颗温暖的心,亚历克赛,虽然你竭力否认。”
“你见不得妇女和儿童的眼泪,是因为你见不得他们的无助,因为你知道这社会对他们的确是有失公允的,你有一颗善良温软的心,亚历克赛。”
“我啊,每时每刻都非常虔诚的爱着这一颗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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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走神了。”
斯留丁的声音响起。
卡列宁的思绪被打断,他看向秘书先生,然后说出了一个合适的答案。
“我真怀疑我能不能追上您。”斯留丁笑道,他对于卡列宁的崇敬又多了一层。
“那位公爵真的那么难以相处吗?”斯留丁收敛了表情问道。
“是的。你需要非常注意,他讨厌任何傲慢的人,同时又讨厌过分谦虚的人。”
斯留丁听了,给自己提了个醒儿。
他之前已经提前了解了一些滚鱼特罗耶库罗夫公爵的信息。知道后者是个有钱的鳏夫,丧偶有十几年了,可他从没再娶过,在男女关系上也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可作为谈资的。
虽然特罗耶库罗夫公爵向来不怎么尊重女性,但这件事让他在女性圈子里风评里水涨船高。
许多妇人对此表示感叹,向枕头边的丈夫谈论对方这一坚贞的品德,直到男人们忍无可忍的穿好长袍去他自己的房间,就在那种时候,妻子也免不了还要扔下一句:“瞧瞧人家特罗耶库罗夫公爵!”
说的人多了,以至于有些人就遗忘了这位公爵其实也谈不上爱他的妻子。
他几乎从不带她出席什么宴会,也从不向人说起关于他夫人的一点好坏。那位长相不错但沉默寡言的夫人就像一件还算精美的摆设,被特罗耶库罗夫公爵放在家里。
这件精美的瓷器生前被冷漠或者忽视,但没有人在意,直到她死后,一个男人开始为他“守节”,她就成了人人羡慕的宠儿。
这事儿有点可笑,但彼得堡的圈子里,没有人有时间真的去关心。
到这几年,特罗耶库罗夫公爵就靠着他显赫的家族,大笔的财富,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拥戴力量,他成为了许多圈子里都举重若轻的人。
“我打听到许多人对他的私生活评价都不错。”
“也有一些人畏惧他。”斯留丁补充道。
“人们都畏惧他。”卡列宁淡淡地说,“尽管他自语‘他是彼得堡最后的良心’。”
斯留丁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没听到卡列宁的一丝笑意,所以他收敛了表情。
“您不喜欢他,因为他不是一个珍惜家庭的人。”
卡列宁听到斯留丁的肯定声,他没有像早上那会儿一样掰手指,只是说道:“请不时地提醒我一下,斯留丁。”
“好吧。”斯留丁眨了眨眼睛。
“请您也偶尔注意一下我的拳头。”
“虽然我知道有些部员在私下里称呼我为某种狡诈的银狐,但我始终觉得自己一个诚实且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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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觉得会下雨吗?”
安娜询问管家科尔尼。
“我瞧着会下雨的,夫人,我的老寒腿已经告诉我了,不过先生离家之前我已经嘱咐了彼得。”科尔尼答道。
“亚历克赛说您从很小的时候就为他叔父预测天气了,这可不是因为腿吧?”安娜笑道。
科尔尼同样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位衷心的老人有时候也不会那么古板严肃。
“今日带小少爷散步的话您不要在外面待太久了。”
“好的,我先带谢廖沙出去逛逛。”
“瞧他的小腿扑腾得多有力气呀!他以后也准时个报天气的好手儿。”厨娘萨沙走到大厅来了,一双白胖的手在谢廖沙手背上的肉窝窝上揉捏了几下。
谢廖沙向来不是非常讨厌别人亲近他,只要别亲他的小脸蛋,像是摸摸小手他总是非常大方的。
“带上一个小兔子苹果吧。”萨沙冲安娜说道,然后把雕好的苹果放在谢廖沙手里,后者紧紧地攥住了。
苹果比较大,谢廖沙就算好奇地啃一啃也不会噎到。
“呀,他想吃了!”萨沙喊道,然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安娜也笑:“小馋猫。”
于是谢廖沙就一路上都在用没几颗牙的嘴巴去糊苹果一身口水。
趁着谢廖沙在玩的时候,安娜就在廊檐下瞧着一棵枫树,唯一的一棵。
刚开始来的时候,那树虽然粗壮,却在偌大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的孤寂凄冷。
仆人们并没有疏于照顾,但没有主人的同意,园艺师也不敢私自移植过多热烈的树种。待安娜成为了这里的女主人,她在卡列宁去上部里之后,就多次来这里闲逛。
树下面有一片草地,整洁而干净,她摊开一块大的棉布就可以在上面待一个下午。
然后她就渐渐觉得,其实这院子里也没有特别冷清。
有风声,鸟声,和似乎源源不断的阳光。
枫树其实也不孤单。
到了春季它长出新叶,到了夏季换上绿衣,到了秋季红得似火,而冬季,盖上一层厚厚的银装素裹以后,哪里还分得清树和地,只有偶尔出现的赏雪人而已。
这枫树会让安娜想起卡列宁。
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冷清的人,过着乏味单调的生活,可只要你参与进去,就会发现,对方也有一颗温暖和真挚的灵魂。
如果太阳才能被更多人喜爱,那安娜愿意去拥抱月光。
因为那月光银辉不够闪耀,但能为安娜照亮前行的道路。
那月光不够温暖,但掬起一捧,也足够温暖一个人的心灵了。